正文 第一章

1945年1月1日

馬薩諸塞州,紐伯里波特

距海岸還有五百碼,一隻帶著手套的手別住了船側馬達的氣門。六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地拿起船槳,乘著強風劃向海岸,小艇在白浪中奮力穿行。海岸兩百碼處,浪濤開始變得洶湧,朱蒂斯穿著潛水衣,勾住船舷,熟練、靈活地翻入水中。

她沒跟那六個男人說一句話,他們也沒同她講話。海水冰一般的寒冷,透過橡膠緊身衣嚙咬著她的身體,朱蒂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手一撐離船而去。船緩緩划走,她則掉頭向岸邊游去。她身後,海水拍打船身的聲音在風聲中漸行漸遠。

朱蒂斯吐出一口咸澀的海水,不可名狀的寒冷刮撓著她的臉頰,穿透潛水衣刺痛著她的身體。她將雙臂環繞在胸前,讓衣物、背包和鰭板助她在洶湧的波濤中漂浮起來。

還有一百碼到岸,朱蒂斯放低雙腿,使身體直立起來漂流。一個個浪頭推著她前行。被帶到浪尖的時候,她瞄了一眼弦月下朦朧的沙灘。這時一個兇猛的大浪撲過來,一下子推掉了白浪尖上的泡沫。她把潛水面具從眼前掀起,想看得更真切些。她剛剛下沉到波底,另一個更高的巨浪又翻滾著掃過來。朱蒂斯掃視了一下黑暗的海岸線,除了空曠的沙灘之外一無所有。四百米外的鎮子也是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

朱蒂斯拉低面具,剩下最後一百碼。游著游著,她失去了知覺。

「風真是大得要命。」她說。

男人將一隻手放到肚子上,以示同意。此時他的小卡車正停在滿是沙子的梅島上,浪濤帶來的水花把車前的擋風玻璃弄得斑斑點點。

「東北風暴。」他示意坐在身旁的女人注意風向。

「預報就是這麼說的,」她回答說,「將是個討厭的新年。」

「說的沒錯。不過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他們靠向座位的中間,輕柔地親吻。她個頭偏矮,他必須低下身子。等到直起身子後,他拍了拍她的大腿。

「你幾點到這兒的?」她問。

男人在袖口下面摸索著手錶,「我們到這兒略有點兒晚了。將近兩點才離開聚會,所以我猜是……嗯……兩點十分到的。」

「你感覺如何?」

「就像你說的,覺得風大得要命。你穿得夠暖和嗎?有沒有在防水衣褲下面穿上一套毛衣褲?」

「穿了,可是,你看看,外面簡直冷死了!為什麼我們會突然變得這麼狂熱?到底誰要入侵紐伯里波特啊?」

「哎呀,真是!邦妮,你別抱怨了!你我這周值夜班,這你知道。是好是壞都得接受,只好這樣。」

「我知道,但是……」她抬起手,指向車外。昏暗中海浪啪啪作響,浪花飛濺,海水猛烈地拍打沙灘,水霧陣陣噴出。車被風颳得有些搖晃,但也許是奧特的重量才使車子失衡,因為他正挪動身子轉向她。

「這是我們自願做的事,」他說道,「那就是保衛海岸線。想想那些穿軍裝的戰士,你知道,他們做的事兒一直都比我們辛苦。」

「是的,我知道。」

「我說,我知道我們對這次民防的事兒有點兒提不起精神,大家都一樣,整個鎮子都如此。但是打從阿登戰役(亦稱凸出部戰役或凸角戰役,為二戰的三大著名戰役之一)在比利時開火,我想了很多很多。你難道認為我們的士兵在那邊就不冷了嗎?」

她攤開雙手。

「嗯?」他戳了她一下,「你怎麼想?」

「是的,他們很冷,但你看看眼前這景象。」

「我看著呢,邦妮。而且我認為我們該開始在這兒的工作了,我想說的就這麼多。」

「可是奧特,哎呀!路易斯,這種天氣誰都不會想去做些什麼。你認為德國人今晚會來嗎?他們不會的!你和我是唯一會在這種天氣里出來的人了。」

「這是好事啊!來,親我一下,你也暖和暖和。」

「你自己,你腦子裡想的都是你自己!」

「都是你,來嘛!」

她嘆了口氣,凝視著他。「好吧,過來!」然後她給了他深深一吻。

「啊,你可真棒!」他收回身體重新坐直。現在他膽子大得連老虎屁股都敢摸了。「喂!」

她沖他皺起鼻子,假裝生氣,不願他下車走到這寒冷的狂風之夜中去。

「你想說什麼?」她問道。

「嘿,我正要問你呢!你難道不覺得阿諾德知道這事兒嗎?昨天他來商店的時候表現得有些古怪,今晚在聚會上也是。」

「他知道什麼啊,他從來都那麼古怪!他還以為我很熱衷於參與這次民防活動呢!無所謂!你知道,我跟他說他也應該參與進來做點事情。但是他只是上班、回家,然後就和他那些見鬼的郵票坐在一起,除非去釣魚,否則一坐就是一整晚,每個周末都是如此。我發誓。」

她苦著一張臉,一想到她丈夫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形銷骨立、漫不經心,除了郵票和他自己,其他什麼都不關心。

「行了行了,」她試著平復自己的情緒,「我不會那麼做,他這副德性又不是你的問題。現在他不在,只有你和我,不是嗎?」

這個大塊頭的男人已經坐回自己的座位,把後腦勺靠在車窗上,她發牢騷的時候他一直看著她。

「好!」他說。「我說寶貝兒,你在車裡待一會兒,平靜平靜。我到羅利線路(美國巴特比薩山的一個南北向的山口)那邊走一趟,然後回來接你,怎麼樣?好不好?寶貝兒,你在這兒呆著別動。」

「你穿得夠暖和嗎?」

「我沒事兒!」他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捶捶自己的肚子。「我身上帶著禦寒脂肪呢!一個小時左右我就回來,儲物箱那兒有白酒,你喝上一小杯,今天可是新年呢!對吧?」

「說得對!奧特,你可真好。」

「我還得努力,寶貝兒!行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你穿暖和點兒,我把車鑰匙留給你,以便你想開暖氣什麼的。」

他把她的膝蓋往裡推了推,然後打開車門,迅速地跳到車外那個狂風不已、天寒地凍的世界裡,快速關上了車門。他戴著手套,用力捶了捶發動機的罩蓋,然後抬起手來向她告別。

坐在車裡,邦妮看著他向岸邊走去。月光灑在他寬闊的背上,但他很快就擺脫了這點光亮,走進黑暗之中。

看不見奧特了,她用曲柄啟動了發動機,把暖風調到最大,再把他的酒瓶從儲物箱里拿出來,一口氣喝了一大口,然後把瓶子放好,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海面。

手腳並用,朱蒂斯終於爬過最後一層泡沫和海水,一下子趴在了乾燥的沙灘上。肌膚被凍僵了,臉頰被沙灘上的砂石硌得都沒了感覺。她閉上眼睛喘著氣。真是恨死這冰冷刺骨的海水了,可是還得感激這海浪把她衝上岸,要不是這些海浪往前推,她很可能就到不了岸邊了。

扭動一下橡膠衣里的手指和腳趾,它們像死人的一樣沒有知覺。吐出一口咸澀的粘液,連臉都沒力氣抬起來。張開眼睛,翻過身子仰面躺著,這才發覺自己還背著背包,於是坐起身,聳動肩膀把背包帶子抖落下來。

這是個防水背包,朱蒂斯的手早被凍僵了,又帶著厚厚的手套,很難打開它。她只好用牙齒咬住手套把它拽下來,再活動手指讓血液流通,另外一隻也費了好大勁才摘下來。然後她踢掉腳上穿的鰭板,急急忙忙摘下背包。沙灘上氣溫極低,緊身衣也濕透了,消耗著她身體里餘下的最後一點熱量。雙手還在不停地顫抖,她需要乾衣服,越快越好。

好不容易才把背包的雙排拉鏈拉開,捏住拉鏈靠的不是觸覺而是眼睛,因為她的指尖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物體的存在。包里最上面放的是一個黑色羊毛鴨舌帽。她把緊身衣上的帽子從頭上扒掉,使勁地揉搓耳朵好讓它們恢複知覺,然後扯過鴨舌帽戴上,再把濕漉漉的頭髮塞在帽子裡面。朱蒂斯仔細地探查著眼前黑漆漆、霧蒙蒙的一片。一上岸,這一切就都是她的偵查對象。沒猜錯的話,由自己跪著的地方向北九十碼,應該就是海灘公路了。

朱蒂斯用力地把拉鏈往下拽,扯開緊身衣,露出赤裸的胸部,又脫掉肩膀和手臂上的橡膠衣。微弱的月光下,她咖啡色的肌膚呈現出了蒼白的乳色。胸膛和骨頭在寒風中一陣刺痛。她從背包里拽出一條絨布長褲和一件厚漁夫羊毛衣。拍打下屁股上的沙子,擦拭著僵硬、冰冷的肌膚。套上長褲,紮上腰帶,拿襪子用力地掃去腳上的沙子,腳趾卻毫無知覺。匆忙地繫上靴子的鞋帶後,又拿出一件深色的藍厚呢短大衣。這麼一來,朱蒂斯就像一位新英格蘭捕龍蝦的漁夫。她把緊身衣裹在鰭板和潛水面具外面,然後盡量把它們都塞進背包里。現在準備好了,可以離開海邊了!最後一件從包里拿出來的是一個帶鞘的長刀。她把這把刀塞進靴子里,然後用褲腿把刀鞘蓋住。

朱蒂斯前後張望。背後,大浪拍擊海岸,狂風沖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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