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千言萬語

這一天燕虎臣悠悠轉醒,微微睜開眼睛,見窗外天已大亮,便轉了一個身,以避開刺眼的陽光,想要再度入睡。忽然耳邊一個溫柔女聲響起,輕輕說道:「該起床啦,一天睡得比一天晚。」

燕虎臣睜開眼睛,但見一個白衣女子,衣領微敞,正背對著自己,自顧攬鏡,梳理著她那一頭及腰的秀髮,偶爾側身斜首,那頭烏溜溜的長髮,如絲緞般從肩膀上滑下,露出了她那白玉般的脖子與肩線。燕虎臣仔細地瞧清楚了這玉頸香肩上,留有他昨夜曾狂吻過的吻痕,心滿意足地瑟縮了縮身子,渾身舒泰地賴在棉被當中。

一旁枕上留有幾莖髮絲,湊近鼻子,還能聞到與昨晚一夜激情,在這女子身上所聞到的,相同的味道。起床?燕虎臣只想能多躺一會兒是一會兒,因為這也許是他躺在這牙床上的最後一天了。

那女子見叫不醒燕虎臣,也不再說話,只是繼續地梳著她的頭髮。忽然門外腳步聲響,接著便有人敲門說道:「雲姑娘,東西給你搬來了。」那女子「喔」地一聲,說道:「搬進來吧!」燕虎臣一聽,趕緊將棉被一拉,蓋住了自己的臉。

原來那燕虎臣在群芳樓一待,至今已經半個多月了,不但將成名絕技「追風劍法」教出十七招,昨天更將自己的隨身寶劍,典當了銀兩,全數都給了這位正在梳頭的姑娘雲夢。如今床頭金盡,眼看離別在即,卻也不禁英雄氣短,只想多躺一會兒,聽得門外小左叫門,不知為何,突然有點羞於見人。

他將自己蒙在被子里,只聽到房門一開,靴聲又起,心想,這應該是小左將雲夢要的東西搬了進來。一陣桌椅移動碰撞後,果續聽得人聲響起,正是那個少年小左,繼續開口說道:「燕大俠還沒起床嗎?」

只聽得雲夢「嗯。」然後是一陣細細碎碎的,小石子互相撞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雲夢才又開口道:「行了,幫燕大俠打盆水來,他應該就要醒了。」那小左應了一聲:「是。」不久開門出去。

燕虎臣躲在棉被中,有點好奇這雲夢在做什麼,一聽到小左離去,立刻便從床上爬起,穿好衣服,走到雲夢身邊。但見她坐在椅子上,面前擺了一個棋盤,左手端著一本書,右手一會兒手持黑子,一會兒手持白子,卻是一個人獨自看著棋譜下棋。

燕虎臣笑道:「沒想到雲姑娘對於棋藝這一道,這麼有興緻。」雲夢轉頭看了他一眼,仍繼續自顧地下棋,說道:「只可惜武林中人大多不諳此道,所以這些天跟你在一起,就擱下了。」說著說著,照著棋譜,又下了几子。一直擺到第四十七手,忽然停頓下來,怔怔地瞧著棋盤發獃。自言自語地道:「這一子,為什麼要下在這裡?」

燕虎臣趨身向前,插嘴道:「黑子這一手小飛,然後白子粘,黑子再接著虎一手,如此整個角隅便陷入黑棋的勢力,勝負就大致抵定了。而如果白子不粘,直接斷這裡,黑子只要長出,接著白子飛,黑子再斷,白子一樣逃不出去……」連說帶比,在棋盤上指指點點。雲夢聽他說著,一邊看著棋譜,不禁大奇,說道:「原來你會下棋。」燕虎臣笑道:「略知一二。」

雲夢大喜,說道:「那還等什麼,跟我來一盤吧!自己跟自己下棋,悶也悶死了。」說著動手將棋盤上棋子,各依黑白收羅起來。燕虎臣對面坐下,讓雲夢持白子先下。雲夢道:「你讓我四子吧?」燕虎臣道:「我也不是挺會的,我們只是切磋,勝負不必在意。」雲夢跟他做了一個鬼臉,說道:「誰說的?我就想要贏,不管,你讓我四子。」說著,在四個角落的四四路各置了一子,黑白各二,這是古中國圍棋的下法,這四個點與棋盤中心點並稱「勢子」,又叫「五嶽」,言其不可撼動也。不過中心那一點,多不落子,而白子先手,也與現代由持黑子者先下不同。

接著只見雲夢又拿出四子白子出來,在四個角落的三三路上,又各落了一子,至此白棋四隅據有其二,可以說是已立於不敗之地。接著只看她毫不客氣地在二六路上大飛一手,這才笑吟吟地說道:「好了,該你了。」

燕虎臣笑道:「你的野心倒挺大的。」雲夢道:「我這一盤是非贏不可。」燕虎臣笑笑,持子往三五路上落去,直接殺進敵營。雲夢見他棋勢豪邁大膽,頗為讚賞,隨手應了一子。起初兩人下子都很快,幾乎是毫不思索,直到二十餘子之後,速度漸緩,雲夢棋力較弱,思考的時間也就比燕虎臣來得多。

又過一會兒,小左端了水進來。雲夢吩咐道:「先放在一邊,燕大俠正在下棋。」小左依言將水盆放在一旁,徑自到兩人身邊伺候。雲夢道:「小左,你看懂了嗎?」小左道:「好象懂了,又有一點不懂。」雲夢道:「其實圍棋易學難精,一點也不難,只是想要下得好,那就不容易了。」小左道:「是。」

她一邊分心與小左說話,下子時的斟酌考慮,可就更加漫長了。燕虎臣見狀便道:「我這一步不容易應付,就讓你多想一會兒,我去洗把臉。」雲夢調皮地戲謔道:「你不怕我偷換子?」燕虎臣笑著起身,說道:「我已經讓了你四子了,難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棋力,究竟到了哪裡?」自顧洗臉去了。

雲夢自言自語道:「那是……」盯著棋盤瞧,那時已經下到四十幾手左右,棋盤上到處都是黑白棋子,瞧得她眼花撩亂。燕虎臣攻勢凌厲,到處斷她的布局,雲夢窮於應付,跟著他團團轉。這時燕虎臣人不在面前,她心情放鬆,忽然想道:「他居於劣勢,自然得出奇兵。我自顧好我這兩角隅,就算再不濟,想來絕對不致落敗,何必跟著他走?」心中計議已定,便覺勝券在握,催促道:「好啦,好啦,我考慮好了,我要落子了,趕快過來看。」燕虎臣聽她言語頗為心焦,匆匆抹了臉,便來就坐。

人道:欲速則不達。那燕虎臣一心急著回坐,跨腿的同時,一時大意,竟撞到了桌腳,只聽得「嘩啦」一聲,棋盤上所有棋子盡數移位,擠到一邊去了。雲夢「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臉上儘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燕虎臣知道闖禍,連忙道歉。

一時之間,雲夢又是失落,又是生氣,嚷道:「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跺足撒潑。燕虎臣瞧不出她是真動怒,還是假生氣,心慌意亂,連忙動手想將棋盤上的棋子移回原來的定位,可是棋盤上共有三百六十一個眼,大概的位置也許還能記得,但要排得正確,那可就不容易了。那燕虎臣一邊排子,雲夢一邊說道:「不對,不對。」搞得他腦海中的唯一印象,一下子忘個精光,霎時額上大汗淋漓,簡直要比明刀明槍地挨打,還要難過百倍。

燕虎臣眼見恢複不了原狀,便道:「我的好姊姊,咱們重下一盤吧?這一會我讓你六子。」雲夢不知哪來的驕縱蠻慣,就是不依,直嚷著:「不要,不要,我為什麼要你讓我六子?你根本就是眼見要輸給我了,心有不甘,故意將棋局攪亂的。你不是好人,你是壞人,偽君子!」說著居然掉下淚來。

燕虎臣這一下可真的慌了,嘴上連道:「是,是,是。」手下也不敢停,在棋盤上漫無目的地移動棋子,但他根本記不得原來的棋局,棋子移來動去,就是找不到家。雲夢覺得他根本是在敷衍自己,嚷著:「來不及了,沒有用了,誰要你好心……」忽然一隻小手伸過來,幫忙排列棋子,燕虎臣一瞧,卻是小左在動手排列。

燕虎臣一開始還以為小左要收拾棋子,正想叱喝,但隨即知道不是。只見他將一枚一枚地棋子排列好,這燕虎臣不瞧還好,一仔細瞧清楚,不禁又驚又喜,那雲夢也瞧出了端倪,驚訝道:「小左,你……」不一會兒,小左已經將四十幾枚棋子,在棋盤上找到它應在位置,竟然一子不差。

那燕虎臣是練武之人,七十二路追風劍法變化繁複,他能以此成名,記性自然也不差,棋子亂成一團的時候,他想不起來正確切實的位置,但是此刻一顆顆都回到原位,心底深沉的記憶立刻被喚醒,心道:「果然便是如此。」如釋重負。雲夢亦大喜,道:「小左,真有你的,沒錯,是這樣沒錯,來來來,燕大俠,我這一子要下這裡,該你了,該你了。」馬上破涕為笑,像個小孩子一樣。

燕虎臣臉色大窘,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子。小左道:「雲姑娘,沒事了,我把水端出去了。」雲夢道:「好吧,你快去。」小左應諾,徑自端了水盆出去。

那燕虎臣為解尷尬,忽道:「那個小左的記性不錯,聽人家說,他是你弟弟?」他明知不是,但還是這麼問了。

雲夢一愣,道:「你聽誰說的?」隨即一笑,又道:「我要他喊我姊姊,又不是真的想當他姊姊。我當初只不過是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身世可憐,這才收留他在身邊,我們可是一點親戚關係都沒有。」

人家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燕虎臣倒是覺得這個雲夢頗有惻隱之心,便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雲夢側著頭想了一下,說道:「五六年了吧?他那個時候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唉,日子過得真快,歲月不饒人吶!」腦中靈光一閃,說道:「不談這個了,好端端的提這做什麼?下棋,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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