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回 斧聲燭影

那湯光亭拉著林藍瓶在屋脊與屋脊間不住跳躍,直往那濃煙發生處不斷前進,不久來到宮門前,卻見曹翰跨著駿馬,得意洋洋地在前面領路,潘美自勒馬匹,帶了一隊步卒押後,中間驅趕著男女老少約有四五十個人,男的個個神情狼狽,萎靡頹廢,女的人人牽衣頓足,哭哭啼啼。再看那衣著打扮,有王公大臣,也有宮妃侍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青衣小帽,瑟縮低頭,倒瞧不出是誰。湯光亭指著那人道:「那個人該不會就是李煜吧?」林藍瓶從沒見過李煜,不知他長什麼樣子,瞧那曹翰與潘美的神情,應該就是他了,但看他穿著打扮,卻又不像。

林藍瓶道:「我們先進去繞一繞,可別給他易容改扮逃走了。」湯光亭點頭,拉著她從另一邊闖了進去,宮內此刻到處都得以撞見宋軍在搜括各種宮中物品,兩人也是宋軍裝扮,因此無論跑到哪裡去,都沒人阻止。兩人從德昌宮、碧落宮一直到升元殿、澄心堂,到處急奔一陣,並無所獲,才始信剛剛所見之人便是李煜,於是兩人又匆匆出宮,直奔宋營。

此時曹彬已經在軍門受降,湯林兩人躲在一邊,果見那個身著青衣小帽的中年男子向曹彬下跪叩拜,並獻上降書與國璽。那曹彬跨坐在馬上坦然接受,並聽他說道:「聖上思念國主已久,卻始終緣慳一面,還請國主立即整裝隨軍北上,以謝皇恩。」那身著青衣小帽的男子惶惶未答,曹彬續道:「入京之後,朝廷俸賜有限,國主從人甚多,開銷亦大,不如先回宮內多備些金銀財寶,以備不時。否則一旦經過府庫清點入冊之後,就不能再動用了。明日一早,再來此登舟北上。」李煜叩首道:「謝……謝將軍!」

曹彬微笑點頭,點了五百兵士,幫忙保護李煜回宮整理行囊,搬運錙重。林藍瓶聽到了,說道:「機會來了,我們趕在他們之前回去。」話才說完,忽又聽得曹彬招來林延秀道:「你領著這五百兵卒保護國主進宮去,一切事宜,悉聽吩咐,若有閃失,提頭來見!」林延秀唯唯稱是。曹彬又吩咐曹翰出榜安民,派遣軍隊駐在城中,維持治安,好令城中百姓早日安居樂業;又令潘美招來吳越盟軍將領,要他們退出金陵城外;此外還有一些安定民心的措施,傳令各自分頭進行,眾將領命而去。

湯光亭道:「這位曹將軍明知你哥哥就是因為想要報仇才投軍,還故意派他保護李煜,看樣子他已經想到這一節了,而之所以這麼做,就是要警告你們,他已經有了防備,要你們不可輕舉妄動。」

林藍瓶知他所言不虛,但實在不願放棄任何機會,湯光亭續道:「李煜若在此時出了什麼事情,你哥哥都脫不了干係。反正曹彬還要押他回汴京,一路上還長得很,不如半路上再伺機下手。」林藍瓶道:「我正好藉此逼我哥哥脫離朝廷,免得我老是覺得,他根本是想爭取他自己的功名富貴,早已經將國讎家恨放在一邊了。」湯光亭聽她說起兄妹的情誼,不好再拂其意,便答允了。當下兩人又竄回金陵皇宮之中,反正已知李煜明天早上才動身,兩人便在宮中找了一處隱蔽處藏身,等到了夜晚才出來。

湯光亭道:「天色晚了,我們的行蹤是隱匿了許多,但如此一來,卻不知上哪裡去找正主兒呢。」林藍瓶道:「這個簡單,只要找到我哥就行了。我哥哥人在哪裡,李煜人就差不多在附近。」湯光亭失笑道:「正是如此!」

那時天剛黑不久,除了白天時曾失火的宮殿之外,此刻大都點上了油燈,為的是趕著明日曹彬返回汴京前,清點宮中各項金銀寶物,書籍字畫,以列入清冊。當然這當中也有幫忙李煜整理行囊的人,只不過珍貴的古玩玉器、奇珍異寶得優先列入獻給皇上的清單當中,而剩下的金銀珠寶,則先十去七八,最後剩餘的,才有李煜的份。

此時湯林二人一殿一殿、一閣一閣地尋將過去,不久便見到林延秀帶著幾名親兵,遠遠地站在一處宮殿前方,殿內的燈光透過門窗,輕輕地打在林延秀身上,清楚地映照著他臉上的局促與不安。林藍瓶忍不住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殿上牌匾掛的是:「柔儀殿」。

湯光亭見林藍瓶往上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對著她眨了眨眼睛,將手指往殿上屋頂一指。林藍瓶會意,跟著湯光亭伏低身子,從一旁溜了過去,才剛挨近牆邊,蹲在窗下準備找機會躍上屋樑,卻聽到殿人聲響起,正從頭上的窗口經過,兩人連忙就地蹲低身子。

只聽得林延秀走進殿中,說道:「就這些了嗎?」接著一個男聲說道:「就這些了。」沉寂了一陣,林延秀續道:「不用再檢查了,都抬出去了,明天跟著上船。」幾個人異口同聲應道:「是!」接著腳步聲響,一群人陸陸續續從殿後穿過中堂往殿外走。

半晌,林延秀忽道:「既然衣物都整理好了,就請尊駕移步吧!」只聽得殿中另一個男聲說道:「將……將軍,我們……我們想今天晚上就在這裡過夜,不知道方不方便?」語辭雖然誠懇謙卑,但是聲調生硬,任誰聽了,也都知這個人頗言不由衷。

沒想到林延秀冷冷地道:「也好。」居然答應了這人的請求,又過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要是有什麼事情,叫一聲,我們人都在外面。」接著腳步聲響,逕往殿外步去。

林藍瓶知道林延秀走了出去,便大著膽子貼近窗口,伸出食指將窗紙戳開一個洞,湊近眼珠子,但見屋中一男一女正好轉頭往後堂走去,瞧那背影,男的便是白天時,那個青衣小帽,跪在宋營軍門前,手捧降書國璽的王國君主李煜。

林藍瓶蹲了回來,小聲與湯光亭道:「人往後面去了。」此時殿前林延秀已將兵卒分成三班,要他們嚴加看守。忽有一個兵卒道:「將這李煜單獨留在屋裡,他該不會最後終於想不開,上吊自殺吧?」林延秀道:「這個膽小鬼之前是說過要與國家共存亡,但如今城破了,勤政殿學士全家人服毒自盡、樞密使陳喬自焚殉國,他卻苟活了下來。哼,他早先既然不敢慷慨赴死,現在又如何能從容就義?我保證他明天一早,仍舊是活蹦亂跳的。你們只要看好他,不要讓他跑了就可以了。」眾人答是。

那林延秀一走,留下來執勤的兵卒向柔儀殿四周圍了開來。湯林兩人可不能在待在原地不動,湯光亭雙掌交握,讓林藍瓶一腳踩在手心上,暗喝一聲:「上去!」雙臂內力灌注,用力向上一抬,林藍瓶腳上跟著同時用勁,只聽得「啪」地一聲輕響,林藍瓶的右手已經搭上了距離地面有一丈八尺來高的檐椽上了,像極了一串鐵馬風鈴掛在屋檐下。

湯光亭可不忍讓她掛太久,緊跟著伸足在牆上一點,縱身上躍,身子有如一頭蒼鷹一般凌空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檐椽上頭。還來不及站直身子,只見右手向下一探,抓住林藍瓶的手腕,左右手交替互用,把她像拉起水井中汲水用的水桶一樣,往上提了起來。便在此時,腳底下四名負責看守的兵卒恰好走了過來,留了兩個站在原地,另外兩個更往後頭去了。

林藍瓶在屋椽上穩住身子,對於剛剛這幾下感到十分刺激,伸伸舌頭,跟湯光亭做了個鬼臉。湯光亭也跟她笑了笑,兩人順著木椽挨近殿旁,尋了一處與屋頂的間隙鑽進去,憑著直覺,在屋樑頂上,像只松鼠一樣地往李煜的所在之處前進。

柔儀殿是當年李煜迎娶小周后時的新房。李煜的祖父、父親娶妻迎親時,都不在君位,李煜娶娥皇時,也不在君位。但是大周后死後,為母親聖尊后守孝三年期滿,李煜便迫不急待地迎娶小周后填補中宮,當時他已經是國君,所以未顧國難當頭,財力維艱,儀式完全依照古禮用樂,一點也不馬虎,再加上小周后的父親周宗,是南唐的巨賈富商,家世豐盈,富可敵國,大小周后在家時,就已經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其揮霍鋪張,豪侈無度,早已天下聞名,入宮之禮,又豈能便宜行事?

柔儀殿殿梁高一丈八,樑柱粗逾三人合抱,殿內裝飾精美,金銀玉器,都各有美名,甚至還有用來薰香的專用玉器,丁香、檀香、麝香,依照各種香味不同,玉器造型也就不一樣。如今香氣猶在,而所有擺飾器皿,能搬則搬,不能搬則拆,早已被搬離一空。湯光亭走在樑上,不知此殿昔日的繁華,心裡只想:「原來這皇帝住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大了一些,並沒什麼特別。」循著光亮處走去,不久隱隱可以聽得人聲,湯光亭回頭將食指放在唇邊,朝著林藍瓶指了一指,示意要她禁聲放輕,兩人才復往前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陛下已經忙了一整天了,還是早些安歇吧,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忽然悲從中來,竟不知如何接下去說。那李煜嘆了一口氣,說道:「京城破了,國璽丟了,這柔儀殿明天就換主人了,還叫什麼陛下?」那女子道:「臣妾早就叫慣了,還是這麼叫吧。」李煜道:「私下無人時這麼稱呼倒是不打緊,可明天在曹彬面前……不對,只要是有旁人在的時候,這『陛下』兩個字,可就千萬不能再出口了。尤其是到了汴京之後,我們得更加謹言慎行,萬事小心為上。」那女子輕「咦」一聲,說道:「陛下,你……我們……」接下來就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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