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革」中的秦城監獄秘密寫作 獄中吟——李銳與《龍膽紫集》

李銳(1917-)湖南平江人。早年參加革命。原任水電部副部長。1959年在「反右傾」運動之後被隔離、監禁達20年之久,其中在秦城監獄關押達八年。「文革」後為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有作品《龍膽紫集》、《廬山會議紀實》等。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本來已經長期隔離,才獲部分行動自由的李銳,又被拘禁起來。

在1967年到1975年5月之間,李銳又被關押在秦城監獄,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單牢生活。他的囚號是67126。李銳說:「據我所知,秦城單身監禁逼瘋了二十多個人。」

開始李銳以為自己待不了多久就會出獄,可是一年後,他看見監獄院子里來了大吊車,監獄要擴建,他清醒了,一兩年是別想出去了。經過思索,他決心面對現實,做好長期坐牢的準備。為了使自己身心健康,保持精神正常,腦力不衰,他每天堅持在斗室中慢跑,學習做舊詩詞。李銳在《龍膽紫集》小序中介紹了他寫詩的經過。

頭幾年,李銳用報紙上的某些新聞、新人新事為題,即興口占,隨作隨忘,只有極少數能留在記憶中。當時,作者於舊詩詞是門外漢,連平仄也分不大清。由於特殊環境和條件的壓迫、強制,不得已採用了這一腦力鍛煉方法。

到了1973年年底,提審人經李銳多次苦求,從其六鋪炕存書處找來二十幾本。「鮑魚涸轍忽天雨」,李銳大喜過望,從此日子好過多了,吟詠的範圍亦隨之擴大。

1973年,李銳有一天在跑步鍛煉時,不慎跌倒,將手碰破。護士給了他一小瓶龍膽紫和幾根棉簽。李銳忽發奇想,發覺可以用棉簽和紫藥水作筆、墨。於是,每天端坐哨兵監視孔下,靠牆捧書裝作閱讀,而偷偷用棉簽將詩詞錄在《列寧文選》(上下卷)的空白處。這樣幹了一年多,積累了幾百首詩詞。牢騷太盛的語言和所指事和人,都選了代替的詞句和隱語。而且,還特別寫了200多句一韻到底的五言《語錄歌》,摻雜在這些詩詞中,作為一種掩護。

李銳的創作活動是嚴重破壞監規的,在1974年年底和1975年年初兩次被哨兵發現,寫有詩詞的《列寧文選》和《剩餘價值學說史》先後被沒收。當時李銳的心情是泰然的,他想再重的處罰不過是將他繼續關押下去。

這些獄中詩歌的內容主要有兩個方面:「謳歌革命」、「回憶平生」。李銳認為,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謳歌革命是當然的。但是為什麼要如此不厭其煩地回憶自己的一生呢?李銳說:「因為想到兒女,總企望他們將來有緣見到這些東西,知道這個父親並非『牛鬼蛇神』。」所以,李銳的詩詞也是一部自傳。趙朴初對這部詩集給予很高評價,並曾為詩集題寫「臨江仙」詞:「度盡劫波才不減,詩心鐵壁能通。莫將此道比雕蟲,血凝龍膽紫,花發象牙紅。」

《龍膽紫集》編目分為七類:

《景仰與懷念》內容為謳歌無產階級革命領袖馬、恩、列、斯、毛及周總理、魯迅、陳毅、彭德懷諸人,併兼懷友人田家英等人。《溫書讀報》主要是讀書雜感和談報有感如《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及中日建交、26屆聯合國大會。《偶成》主要是雜詠,如詠梅、蘭、竹、菊。《三十年間》為回憶30年戰鬥歷程。《水電八年》是對自己任水電部副部長八年期間的生活回憶。《地北天南》記錄了自1959年廬山會議「右傾」表現被打成「右派」之後,被隔離、勞動改造「北徙烏蘇,南遷大別」的八年生活。《獄中吟》記錄了自1967年11月11日至1975年5月30日在秦城監獄的生活。《重來磨子潭》是秦城出獄,在農場勞改時所作的詩篇。

李銳原任水電部副部長,在建國初為我國水利和水力發電建設做出了傑出貢獻。在1956年前後,有人提出在長江三峽修建水庫,毛澤東於1956年6月賦詩《水調歌頭·游泳》:「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表現了毛澤東決心修建三峽大壩,改造山河的雄心。李銳卻逆潮流而動,在1956年《中國水利》5-6期,著文《關於長江規劃若干問題的商討》,反對建三峽大壩。針對很多人對他的責難,他又在《水力發電》1956年9期《長江規劃專輯》上發表答辯文《關於長江流域規劃的幾個問題》。毛澤東兩次召見李銳,傾聽他的意見。南寧會議上,李銳與林一山(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在毛澤東面前辯論。毛澤東令他們各寫一篇文章,三日交卷。最後,毛澤東決定緩建三峽水庫。

李銳的文章深得毛澤東嘉許。在會上,毛澤東指著李銳說:「我們要有這樣的秀才」,「大家都要注意培養秀才。」毛澤東很欣賞李銳這個湖南小同鄉的反潮流精神,會上指名要他到自己身邊作兼職秘書。周小舟(河南省委書記)打趣說:「李銳,你中了狀元。」1959年在廬山會議上,李銳與彭德懷、黃克誠、周小舟、周惠等人同被作為右派處理,下了廬山後,被隔離、監禁達20年之久。

廬山會議的經歷也被他寫進《龍膽紫集》。這就是「廬山吟」中的初登樓、二登樓和三登樓,記述了被毛澤東三次召見於美廬的情況。

山居卻不識山容,妙句通禪事後通。

兩眼限於崖障內,一身常在霧雲中。

晚霞正愛仙人洞,驟雨旋迷五老峰。

山上風雲常易變,豈能不測怨天公。

在李銳兼職毛澤東的秘書時,曾與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有很深交往。李銳常與田家英逛琉璃廠,搜集字畫。兩人曾戲約,後入土者,對兩人字畫有繼承權。

古柳安祥圍海邊,園中深院院中園。

多時不見忽相憶,無事而來亂扯談。

世界縱橫三千里,古今上下五千年。

戲言猶記料身後,又是黃昏絮滿天。

1963年、1964年,李銳已被隔離審查,他曾三次暗中約田家英在鼓樓、西單新華書店和陶然亭等處長談。李銳戴大口罩兩人漫步於大街並串列小巷,進入飯館敘話。

鬧市遮顏過,衚衕尚可行。

人間多雨露,老友系詩情。

冷眼觀塵世,溫情向眾生。

炎涼何必嘆,把酒賤浮名。

這首詩最末一聯,取自與田家英的聯句詩。田家英的友情像雨露滋潤著詩人心房。

關於宦海風雲的詩句還有:「百年不遇龍門陣,西四牌樓消夜攤。」1955年、1956年李銳、田家英、黎澎三人聚談至夜,意猶未盡,又到西四街頭小攤喝酒,凌晨兩點始散。

容身不意復南遷,隨遇而安別亦難。

後海林陰同步月,鼓樓酒卒候燈闌。

關懷莫過朝中事,袖手難為壁上觀。

夜半宮西牆在望,不知相見又何年。

此詩回憶李銳廬山會議後,被隔離審查,南遷至安徽磨子潭農場勞動改造,與田家英話別的情景。

《龍膽紫集》最具特點、最為動人的當然還屬「獄中吟」,記錄了詩人在獄中的見聞和感受。秦城是因為「文革」大批關押黨內高級領導人和政治犯而出名的中國「巴士底獄」。李銳用龍膽紫和棉簽為我們揭開了這座地獄的一角。

無言

或雲獨坐可忘老,其實無言漸變呆。

錶殼呼為鍋蓋事,偶然念及自生哀。

(作者註:王若飛出獄後,竟叫表蓋為鍋蓋。)

杜宇

偏教杜宇耳邊啼,夜讀生還季子詞。

十四年來誰一問,非生非死到何時。

詩人在絕境中的複雜心態,在詩中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來:「拋擲華年如廢紙」,「作伴時時唯語錄」(所帶衣物唯讓留語錄一本),「窗上晷移知午酉,一張報紙一天觀」和「彰彰報應十年閑,人壽幾何翹首問蒼天。」都是反映牢獄之苦的詩句。《金縷曲·感時》一曲,集中反映了內心苦難和複雜心緒:

能不呼余叟。五千朝,無言獨坐,孤島空守。長夜不眠吟榻上,百計消磨永晝。窺者怪,書空揮手。挖出心肝噴熱血,問誰知最是閑難受。分陰惜,莫回首。

個人哀痛何須痛,君不見愚公億萬,上游爭走。今日神州真好看,處處山河新綉。依舊是,風雲領袖。一覽環球天下變,聽亞非拉美狂飈吼,歌慷慨,書金縷。

《龍膽紫集》有幾首懷念女兒的小詩,格外親切感人。傳達了一片飽含血淚的父愛之心。

嬌女詩(選三首)

一念幺娃就動情,幾回含淚伴行吟。

凌風蓓蕾當開放,應許童心解「鬼神」。(原註:作於1970年)。

難死難埋父母心,一年一度謝公吟。

明朝嬌女十三歲,夢裡依然抱著親。(原註:作為1971年)。

女顏多度夢中身,一瞥匆匆又七春。

料是模糊難認父,街頭邂逅兩行人。(原註:作於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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