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監禁文學的詩人群像 「升華起來吧,我的詩行」

《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的作者陳明遠出身於一個職員家庭,父母都是郵電局的職員,既沒有書香世家的門第,也沒有文人親戚。他屬於跟新中國一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作者上初一時,給郭沫若寫了一封信並附上了最初學寫的幾首詩。這些詩表現了50年代紅領巾們的生活。

好像那窗口的小鳥,

我的心也醒得很早。

眼睫毛還沒有張開,

胸喉就飛湧出歌笑——

《清晨》

很快陳明遠就收到了郭沫若的回信。整整三大張信紙,鼓勵他並加以指教:「首先要做真正的新人,才可能寫得出真正的新詩。……在生活中有感而抒發,就自然流露為詩歌……」作者的第一批詩歌,是寫在練習本上的,陸續寄給郭沫若後,郭沫若不厭其煩地加以修改、評閱。後來,陳明遠把這些詩彙集在起,命名為《練習曲集》。他把數學和詩歌稱之為自己生命的兩個翅膀。

上高中時,陳明遠開始學寫古典詩詞。有一年暑假,他到北京,常到郭沫若家去玩,並在郭家結識了田漢、老舍。從此,他又有了兩位老師,成為他們的小友。田漢對他說:「只要你跟我學填詞,保你一學就會。」田漢特意送給他一本《白香詞譜》,又介紹他讀王力的《詩詞格律》作為教材。從此陳明遠為了打好寫新詩的基本功而學寫詩詞。他不斷將其學寫古詩詞寄給郭、田二位老師,並得到他們的指教。

第一次受到郭、田好評的詩詞習作:

憶秦娥·學畫馬

新學畫,

千難萬苦能不怕?

全不怕!有朝一日,馴服烈馬!

鬃毛抓住火一把,高牆寬澗當心跨。

放心跨——

得心應手,長馳天下!

學到相當程度,田漢又對他提出進一步要求:把自己寫的舊詩詞改寫成新體詩歌。就像把同一幅畫面用水墨畫和油畫兩種形式表現出來那樣,從中悟得詩的三昧。

1957年夏天,在郭沫若支持下,陳明遠開始用白話體詩歌譯寫郭沫若的舊體詩。從1957年到1962年,在郭沫若親自指導下,他完成舊詩新譯共約300首之多。詩稿先後請田漢、老舍、葉以群、白楊等老前輩審閱指正。但郭沫若不同意出版,一直到1964年郭沫若終於為譯詩《新潮》集寫了《新潮後序》。此時,陳明遠已於一年前從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電子研究所從事語言聲學方面研究工作。《新潮》書稿由葉以群編定準備出版時,文藝界的「四清」整風開始了,於是《新潮》被打入冷宮。

在「文革」開始的前一二年中,陳明遠在先生們的指導下寫了三部以海外華工奮鬥史為主題的長篇敘事詩:《馬來亞華工子弟》、《在古巴的中國人》、《東方的使者》。

第一部長詩的故事情節是由田漢先生提供的,並對此詩的主題歌反覆潤色推敲:

我從小的搖籃就在,

馬來亞叢林深處。

我頭上慈母的淚珠,

是南國灼熱的星雨——

《馬來亞華工子弟歌》

在1964年,作者的幾位教師都認為作者學習已有十幾年,應該滿師了。不妨陸續發表一些詩篇。葉以群準備安排《收穫》雜誌刊登作者的詩選,並著手寫一篇報道文學,介紹郭沫若等諸位教師培養詩歌新人的經過。就在一個詩歌新星即將正式推出的時候,「四清」整風中,田漢遭到殘酷的批判。於是這次詩歌新星又一次發射失敗。

在1964年華東現代題材話劇觀摩演出期間,田漢受到柯慶施、張春橋等的打擊。未等到會演結束,田漢即憤然離開上海。田漢家中往日高朋滿座,賓客如雲,這時,忽然變得門可羅雀,蕭條冷落。可是,從事科研工作的陳明遠,星期天照樣騎車去看望田漢。田漢將「會演」後所寫七絕「無題」拿給他看:

裂斷腰身剩薄皮,

新枝依舊翠雲垂,

司徒廟裡精忠柏,

暴雨狂風總不移。

陳明遠也寫詩唱和:

誰擎晴翠入雲中?最喜華山大小松。

苗在青時已直立,人臨絕處始相逢。

紮根亂石鋒於劍,磐石粗根勁勝銅。

濁霧撲身寒刺骨,軒昂我自嘯長空。

不久「文革」爆發了。本來,陳明遠可以躲過這場浩劫,或者說註定會被運動所埋沒。但是,這顆經過諸多導師培育了十幾年的「新星」,卻以意料不到的方式,被發射到了中國大地的上空,這就是被廣大群眾在「文革」中被誤傳的《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事件。被郭沫若等人培養的「新詩詩人」卻在舊體詩歌運動上,產生了巨大的啟蒙、普及和推動作用。

1966年10月,陳明遠初次見到了紅衛兵油印的《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小冊子後,立即給周總理寫信,說明真相。同樣的信,一式兩份,也呈進了中央文革。在12月中旬毛澤東誕辰即將來臨之時,他發現《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更廣泛的在四處翻印,並且愈印愈精緻。他怕把誤會鬧大,便公開貼出聲明,澄清此事。他認為由於詩的風格、筆調相似造成誤會的事情,在歷史上並不鮮見,只要加以解釋,很容易澄清。但是,陳明遠顯然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一紙聲明立即給他帶來了災難。他馬上被造反派關押審訊。

陳明遠被關押在地下監禁室中,飽受皮帶、拳頭之苦,又被揪斗、遊街。由於爭辯已沒有作用,作者最後決定絕食。當時,他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周總理會派人來救他出去。

絕食幾天後,陳明遠即進入昏迷狀態。頭腦暈眩,眼前浮現出種種幻象。就在這一年夏天接踵而逝的,他的「私塾」先生一個個出現在他的面前:被迫跳樓自殺的以群師,投太平湖而逝的老舍師,被關進死牢的田漢師。在黑暗之中,他聽到無邊的海濤在耳邊洶湧呼喚,看到郭老和田漢老來到他身邊,同他攜手走向海灘,大海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此時,他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僅存一絲生息,這時候,忽然從他的心底迸發出了詩句,這是面臨死亡深淵的歌唱:

大海啊——我的靈魂!

我離開你已經多麼久遠……

那溶洞單調的滴漏,

深谷里凝滯的迷霧,

積壓在岩頭皺紋之間的

焦慮重重的汗珠,

還有慈母眼眶深處

因日夜盼望而洞穿的

幾乎要枯乾的清泉,

都離開你這樣久遠啊!

但無論彩雲的羽翼

受狂風衝擊而斷裂,

沙灘上苦澀的浪花

被烈日曝晒得萎謝,

峰頂禁錮的每一絲白髮,

草根潛伏的每一粒露液

還有我這被枷鎖窒息,

被鐐銬拴死的

滿腔炎黃子孫的熱血,

它們都要聚為涓流、

小溪、急湍、瀑布

匯成怒吼的江河,

要像奔赴軍旗下的戰士

前仆後繼、不惜一切,

跨越死亡的曠野,

每時每刻,夢想著

要轟隆隆地

奔回你的懷抱里來,

我的靈魂——大海啊!

這首《海魂》是陳明遠第一回用生命譜寫的詩篇。由於周總理及時派人來解救,挽回了他的生命。

12月25日,總理聯絡員(一位老紅軍幹部)來到中國科學院傳達周總理對陳明遠上書的指示:「第一,主動說明情況是好的,今後不要誤傳《未發表的毛主席詞》了;第二,這不是政治問題,澄清就行了,不要再追究誤傳者責任;第三,再不要搞什麼『揪斗』了。」

由此,陳明遠獲得了暫時的自由。

1968年春天,陳明遠與管汀鷺結婚。管汀鷺出身於幹部家庭,當時是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實習員。按國家規定,他們請了一個月婚假,去遊歷了杭州、廣州。在旅途上,他又獲得了詩歌的另一次豐收。1968年5月的廣州,到處在武鬥,一片混亂。他見到了一種「含笑花」,產生了新的靈感。他用舊體和新體兩種形式寫了「含笑花」。把這兩首新舊體詩加以對照,是十分有趣的:

但驚芳郁不知名,萬片紅唇欲發聲。

新月賦彤添秀麗,旭光透影倍鮮明。

莫同楓葉愁顏老,亦恥楊花媚骨輕。

藐視寒潮偏不謝,風中笑語自盈盈。

下面是同詩的新體:

驚喜於你們的清芳

卻來不及請教芳名

無數片殷紅的嘴唇

醞含著溫柔的笑影

還沒被砸破的新月

遺留下靈秀的外形

晚霞用最後的光彩

把神態映照得通明

不像那暮秋黃葉

在蕭瑟中搖落了生命

也不屑於追隨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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