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體詩詞在「文革」中的復興 一個寫舊體詩詞的知青圈子

在「文革」中,受毛澤東詩詞影響、啟蒙,以王力《詩詞格律》為教材,學習寫舊詩的青年人很多,但是由於種種原因,這些習作一般僅在小範圍內流傳,至今沉埋篋底。雖然青年人的詩有時不合格律,卻往往能融含現代語彙,有清新、自然的氣象,由於難以廣泛搜集,所以無法判斷「文革」十年中這部分詩歌創作的總體成就。這裡介紹兩個寫舊體詩的青年圈子,以一斑見全豹,反映當時青年中寫舊詩的普及程度及部分情況。

沈衛國、徐小歡、邢曉南、楊建國、郭赤嬰等人,是北京某軍隊機關大院的幹部子弟,在「文革」期間曾形成一個寫舊體詩的圈子。

「文革」前,在機關大院里,孩子們中間就流傳「柯慶施遺書」:「你們要有大志,無產階級大志。」以及宋心魯的信:「革命幹部子弟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人?」1964、1965年的小說《軍隊女兒》、《邊疆曉歌》以及電影《軍墾戰歌》在大院幹部子女中也產生了不少影響,一些年齡稍大的孩子報考了江西共產主義大學,有的高中沒畢業就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文革」初,機關院里的大孩子們都加入了關於「鬼見愁」對聯的辯論。1966年夏,在中山公園音樂廳,曾經從傍晚一直辯到第二天凌晨。運動開始後,沈衛國、楊建國等人還參與油印《致爸爸媽媽的一封公開信》(中直乾子弟所寫),這封信表現出紅衛兵運動初期狂飆式的熱情:

「爸爸媽媽,兒女們都起來革命了,都『造反』了,大家稱你們為老革命,但是我們要告訴你們一句話:在老革命中,也有的人是在混革命,你們想混到那一天才到頭呢?無窮的憂慮,無數的框框,纏在你們的腦子裡……你們好好想想吧,你們親密的戰友有多少倒在雪山上、草地里……你們要是忘記了勞動人民,忘記了革命,就可能變成修正主義分子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誰說兒子不能造老子的反!你們『修』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親愛的父母們,敬愛的老革命,你們千萬要永葆革命的青春啊……」

到了1966年底,一些老幹部被運動衝擊,老紅衛兵便站到了運動的對立面。機關大院中有兩個幹部子弟被作為「聯動」分子抓進了公安部。「聯動」分子被釋放後,機關大院的幹部子弟便集體「逍遙」了。

當時,所謂「逍遙」,不外乎結伴遊香山,運河游泳,在一起打牌,極少數人「拍婆子」,掛起沙袋打拳。當時,郭赤嬰、邢曉南和楊建國經常湊在一起談文學。郭赤嬰的父親是作家,家中藏書甚豐,二樓的一間書房,一面為窗,三面全被書櫥遮蔽。郭與邢、楊三人,曾足不出戶,在此書房席地而卧,不分晝夜連續讀了兩個星期的書。其間日夜顛倒,除了一次買食物外,整日在屋中讀書、交談。三人各舉一書為最喜愛的,邢小南舉果戈里的《鼻子》、郭赤嬰舉《魯濱孫漂流記》、楊建國舉《少年維特之煩惱》。

隨著運動發展,1968年林彪號召「砸爛總政閻王殿」,總政被軍管。許多子弟不僅父母挨斗,連子女也一同被整、被斗。邢曉南父親也是軍隊作家,因為寫過有關歌頌賀龍內容的小說,被批鬥、抄家。他的大弟弟與別的孩子打架,也被視為階級報復,被勒令站在凳子上挨斗。邢曉南一度情緒低落。

在「軍管」時期,郭赤嬰、徐小歡家也受到衝擊,家道中落。徐小歡與楊建國是小學、中學同學,所以經常湊在一起,議論「文革」和文學,由此形成小圈子。圈內以沈衛國為年長,他是五中老初二學生,為人寡言、善笑,彷彿一老農,其威信在圈內最高,這是圈子最早的形成。其時,楊建國開始學寫舊體詩。有「六月雲、八月雷,盪污濁、滅惡炎,功罪在三年」的學步詩。

1968年12月北京謠傳「小道消息」——在12月26日毛主席誕辰日將發表最新指示,號召知青上山下鄉。(實際上在當年12月22日發表)當時的人怕毛主席指示一旦發表,不下鄉就是不聽毛主席的話,於是,有路子的幹部子弟匆忙找路子去當兵。務必趕在12月26日之前參軍。

1968年冬北京大批知青下鄉,到了1969年秋天北京的知青基本走光了。沈衛國在1968年去了山西農村,楊建國、徐小歡1969年去了北大荒,邢曉南1969年冬天去當了兵,郭赤嬰當兵不成,暫俟學堂。當時,中學裡實行「軍管」、「軍訓」,氣氛壓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是備受歧視。1969年國慶二十周年大典的慶祝活動,72中校方就以「出身問題」為由,不許沈原、郭赤嬰、王燕、李瑞明、劉憲憲等人參加。氣憤之餘,竟又使人欣慰——正可以藉此遠避冷森森的校園。

北京的地面上,在飽經了破「四舊」的席捲之後,依然保留著不少親切動人的事物。小吃還是可以擇著樣兒地吃,而且味美價廉。泡會兒澡堂子,也可收到「脫胎換骨」的功效。北海裡面還是有許多清凈可尋的;而邀上幾個知心朋友去紫禁城裡讀讀那些「萬壽無疆賦」,更是別有一番妙處。

對於出去玩,大家曾有一番辯論,李瑞明是「山水派」,主張到大自然中體驗野趣;沈原是「樓閣派」,主張逛名勝古迹。平時放了學,大家就鑽到一個人家裡,關起門打牌、侃山。當時,正時髦舊體詩,一本王力《詩詞格律》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於是,有了空就在一起湊歪詩,都是些打油詩、順口溜。

那時,北海仿膳飯莊開在北海公園的南門,緊挨售票房。郭赤嬰等人就結隊去仿膳喝啤酒。當時曾有打油詩為證:「辣椒茶葉花椒酒,搶完花生爭佛手。」前一句,講有人離桌,另外一個偷將辣椒放入他的茶中。椒酒不是古人所謂椒酒,而是將花椒放入別人的啤酒中。後一句所講的「爭佛手」,在當時是很便宜的一種小吃,麵皮卷肉放入油中炸制而成。這樣在飯桌上對句,能夠對四五輪。因為有情節,所以至今能夠記起。

72中這幾個同學家中幾乎都有「歷史問題」,有的是共產黨里的問題,有的是所謂的歷史問題。王長華的父親1948年復旦畢業,當時大學畢業即失業。其伯父是國防部二廳國民黨將軍,為王父在國民黨軍隊中找了個職位,並封了個上校。當時,國民黨已開始安排在大陸撤退,王父正與其母戀愛,母親不願去台灣,其父就留下了。解放後,其父雖然是「空頭上校」,但仍被視為反動軍官,20年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當時,因家中受衝擊王長華心情苦悶,不免顛三倒四。沈原開玩笑說他是「女媧轉世」。一次對句,王長華說:「五彩祥雲托女媧。」郭赤嬰對:「遍天豪氣貫長華。」沈原續對:「初學仗義復旦府,」郭赤嬰說最後句:「黨國便是寡人家。」王長華氣得臉發青。當時,大家都忙勸他,賠不是,因為當時他特別苦悶。郭赤嬰寬慰他講:「大家爸爸不管是哪個黨的,反正都有問題,都一樣!」

1971年,70屆諸人都面臨下鄉插隊。沈原等人被分配到北京房山賈峪口插隊。郭赤嬰先去了一年寧夏,後又回到牛欄山插隊。王燕在房山坨里當鐵道兵,仍然不輕鬆,整日在野外施工。王燕是這個圈子裡第一個開始認真寫詩的,1970年正經地寫了幾首詩,圈子裡的人讀後都受到觸動。

七律(王燕)

男兒立志國為家,恥向孟嘗彈鍇鋏。

難與齊軀夷羿射,卻來並討共工伐。

搏回渾沌惜盤古,鍛得吳鉤鑒女媧。

先砌彩石鋪碧落,再削鰲骨正中華。

受到王燕的影響,李玉明、郭赤嬰也開始正式寫詩。

分配到順義牛欄山公社的知青,平均每7-8名在一個生產隊。當地種玉米、高粱、小麥、大麥,有個別生產隊每年還種一季水稻。下田同社員一起幹活,儘管累,知青仍能「膘」著干。男知青才能掙7-8個工分,女知青更虧,才4-5分。可活並不比老鄉少干。當時生產隊規定一年出工300天以上的,才能按10分算。知青經常節假回家,往往湊不夠300天,這條規定是專門為知青制定的,知青都感到冤。郭赤嬰最多掙到8.5個工分(合人民幣6-7毛),干一年可分10-20元,自覺已很滿足。

知青吃食很差,當地知青中流行諺語「眼大窩頭小,粥稀鹹菜少。」在鄉下幹了三四年,大夥心都「踏實」了,也學老鄉養了兩口豬,喂剩下的泔水。

雖然牛欄山離北京不遠,但知青們仍感苦悶。農忙時活最累,人像拴在磨上的驢,想家也回不去。說是不計較那幾毛錢工分,可當時誰家裡生活也不富裕。知青們普遍心灰意冷。

郭赤嬰等人玩心難收,常結夥去趕集,閑時在各村知青點串。有時背箇舊軍挎,去逛承德外八廟,蹭火車,住大車店(一宿6毛)。當時吃食很便宜,栗子2毛一斤,核桃4毛一斤,買一挎包邊遛邊吃。

閑了沒事,知青們就「攢詩」取樂,也出了不少笑話。

一次,郭赤嬰和幾個72中的插隊同學,一同結伴到賈玉口去玩。大家爬到山頂,小憩的時候開始作詩。由一個人先說第一句,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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