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青文學 《決裂·前進》、《生活三部曲》——知青群體裂變、蛻變

長詩《決裂·前進》於1972年在西安、廣州、上海等地流傳,一直到1975年,在上海仍然享有盛名。《決裂·前進》全詩長達700行,為「文革」中「地下詩歌」長度之最。其詩內容涉及到的生活場景、議論話題,都是1972年時知青們所熟悉的,反映出當時知青(特別是幹部子弟)內部的思想衝突、爭論。

另一部長詩《生活三部曲》很像是《決裂·前進》的續篇。此詩在1974年春天已在上海廣為傳抄,1976年3月此詩與《決裂·前進》仍在上海並行流傳。

要了解《決裂·前進》等詩,就須清楚此詩產生的背景。圍繞著知青上山下鄉運動,自1969年以後,在知青群體內部展開了一系列激烈的思想鬥爭、理論爭辯,造成朋友圈子的衝突、瓦解和重整。

把《決裂·前進》(1972年)和《生活三部曲》(作於1974年春)兩部長詩,與1974年的鐘志民衝擊波和1976年春黃一丁與劉寧的公開論戰聯繫起來,可以窺見知青群體內部的分裂與蛻變過程。

1974年走後門入伍的高幹子弟鍾志民請求退伍,重返江西農村插隊的事迹見報後,「風暴」襲來,軍中幹部子弟內部頓時開了鍋。因為他們絕大多數是後門兵。小道消息滿天飛,傳說要遣送他們回農村。有些人已向上級報告,申請退伍,被視為「批林批孔」成績,披紅挂彩送回農村。軍中幹部子弟內部分裂成兩派,利用軍營生活短暫間隙聚在一起,關起門來進行激烈辯論。擁鍾派與批鍾派辯到最後「道不同不相與謀」,分道揚鑣,從此不相往來。

鐘聲民的「壯舉」當然不能在一直「紮根」農村的「庶民」知青中引起好感。據說,在1974年有一位在黑龍江插隊的知青扒車回家,在列車上聽說大名鼎鼎的林虹(繼鍾志民之後,主動請求退伍到金訓華插隊的地方務農的先進人物)也上了這趟車,心中有氣,去找林虹辯論。兩個人在車廂通道內,從下午辯到下半夜,結果竟然是這位男知青心悅誠服地認輸,心情激動地當夜下了火車,返回生產隊去了。由此可見當時「紮根」派具有強大感召力,理論上也比較系統,在知青中仍有不小市場,許多知青迫於環境也願意在情感上與它認同。

「文革」中,在知青之間最有名的論戰還屬黃一丁與劉寧的「公開信」。

黃一丁與劉寧從小在一起長大,從幼兒園到小學,又到中學,再到東北建設兵團。黃一丁1975年底困退回京後,受劉寧母親之託,給劉寧寫了一封信,說:「你媽想到你的身體也並不好的時候,總是很難過,因此希望你能回來。事情正在辦,成不成還沒有十分把握,但這次上報申請後,一般不阻擋,耐心等吧。你得到通知後,不要猶豫,就回來吧,六七年了,對得起黨,回北京來再開闢新的生活吧。」

劉寧是兵團54團團宣傳隊的隊員,長期要求進步,1975年還被評為先進青年。當時,54團正在演出根據兵團知青高崇輝紮根邊疆的事迹編排出的話劇《挑戰》,由劉寧飾演主角。劉寧給黃一丁回信說:

「我是斷然不回去的,不管家裡怎麼辦,通知書來了我也不走。高崇輝同志當年面臨的考驗馬上就要出現在我面前了,我要學習他。」

我贈給同台演戲,家裡也正在給她們辦病退的同志的話是:

與王淑琴同志共勉:

如果我們相信——共產主義事業必定勝利,那就讓我們把自己同這個事業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把我們的熱血全部地灑在那塊美麗的園地。行動吧。

與譚霞同志共勉:

紅霞終將撒滿人間,那紅霞是千萬共產主義者的鮮血染成,其中也有——我們中國共產黨第三代捐獻的一片。一定是。這就是我的誓言。

劉寧在回信中對黃一丁的思想情緒進行了不留情面的嚴厲批判。

黃一丁接到劉寧的回信後,又給劉寧寫了一封很長的內心充滿矛盾的信。他並不知道,劉寧已將自己的回信複本作為思想彙報交給組織了。黃一丁在第二封信中,表示了對「紮根」和「學大寨」的懷疑,並說:「人的思維的本性是懷疑論的。」

對於劉寧嚴峻的批判,黃一丁說:

最後談到紮根問題……不管我能提出什麼理由為自己的「逃跑」辯護,我都不能避開事情的核心:我竟是如此不可救藥地捨不得已得到或者將要得到的個人利益!當我看到(我在看《烈士詩抄》)革命烈士由於不肯出賣革命而重新被關在黑牢的時候,我才感到我的靈魂是如何的卑微、醜陋。從今往後,我有什麼顏面侈談「理想」呢!……我希望一直看著你們舉著時代的火炬勇往直前。正如我有一次給別人寫信中說的那樣:「你們身處偏遠落後的鄉村,卻是時代最英勇的尖兵。可是小心!假如有一天你把這火扔掉了,看我會怎樣嘲笑你!」

黃一丁的信是用流血的心寫成的,反映出其內心的強烈矛盾與所承受的深重痛楚。這是一個曾經擁有理想的知青,邁向懷疑、自我否定道路的第一步,感到自己一無所有、前途莫測,精神世界開始四分五裂。

本來,黃一丁與劉寧的這場爭論、批判與反批判,在當時知青朋友之間是正常的、經常發生的。可是劉寧將書信作為思想彙報上交後,被團黨委作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向上級彙報,事態升級,從兵團政治部鬧到《北京日報》內參,被謝靜宜看到,認為是反擊「右傾翻案」和「返城風」的好材料,指令《北京日報》公開發表。至此,黃一丁、劉寧兩人已身不由己,被人控制、指揮。

這是知青內部的爭吵首次被公開。

《北京日報》在1976年4月26日以通欄標題:《針鋒相對的兩封通信》將黃、劉二人的第一次通信公開發表。並發表編者按:黃、劉的通信反映出知青山下鄉,堅持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上,存在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種思想的激烈鬥爭。劉寧的複信「立場鮮明、氣勢磅礴」發揚了紅衛兵反潮流的革命精神。

《北京日報》發表劉、黃書信後,兵團54團黨委組織全團知青進行討論,以劉寧為榜樣樹立「紮根」思想。劉寧在1976年3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作為先進典型回到北京,此時他已重任在肩。兵團政治部、組織部也來人找黃一丁,意在要他返回兵團去。每星期,黃一丁要去幾次《北京日報》「談思想」,有時每天一次,壓力愈來愈大。劉寧在北京也「幫助」過幾次黃一丁,但兩人之間已有很大級差,已不是朋友之間的對話,黃一丁感到兩人無法正常交談。

一些同學、知青朋友冒著被批判、作反面典型的危險,勸說劉寧,但均被劉寧頂了回去。劉寧的第二封信,幾易其稿,文章做得更大,發表前曾拿給黃一丁看,滿以為他會大受教育,痛改前非。黃一丁發現劉寧真誠地相信這所有的一套理論,真心紮根邊疆。劉寧此刻,又何嘗是「自由」的呢?一次朋友間的討論,最後被「升華」、「扭曲」成這種樣子,令所謂的「懷疑論」者黃一丁,開始真正產生了全面的懷疑。

劉寧的第二封回信在1976年8月26日《北京日報》上發表:

「你絕不是如你自己所說,不配有理想。你是有理想的,不過,不是無產階級的理想,而是小資產階級的理想。這種理想源於你的資產階級『現實主義人生觀』,核心是個人主義。」

你的身上已沒有「一點馬克思主義氣味」,作了「資產階級應聲蟲」,正在「墮入修正主義、資產階級泥坑」的邊緣,「向何處轉化,取決於對錯誤的態度。」「修正主義正向你招手,資產階級正為此拍手喝彩呀!黃一丁同志,該猛醒了,要警惕啊!」

「懷疑派」、「自由主義戰士」黃一丁與「紮根派」劉寧之間的這場公開論戰,在廣大知青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這場「論戰」在許多方面是不公平的,黃一丁的書信是摘錄,第二封原文四五千字,僅摘發不到2500字。而劉寧身後明顯站著一個寫作班子,全文發表的回信長達萬言以上。

黃一丁被「摘發」的「懷疑論」儘管軟弱無力,仍給人以痛快淋漓的味道,而劉寧滿紙空言,無限上綱,將朋友逼至「險境」,令知青們感到厭惡。黃一丁的書信風格,完全是朋友、圈內的表達方式,不乏真誠。而劉寧的書信(主要是第二封)不用知青間表達的方式、語言習慣,完全是姚文元式的語言和風格。

這一「論戰」,充分暴露出一些「紮根」的先進模範是多麼容易被人操縱、扭曲。一方表現出霸道,缺乏人情味,而從紮根派中分裂出的另一方則流露出真誠、溫情和痛苦的反省、思索。

「論戰」結果以黃一丁長達萬言的《我對「懷疑論」的認識和批判》的自我批評的文章告終。文中,黃一丁自訴:受了「深刻教育」、開始「猛省」,「看到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爭奪青年激烈鬥爭的刀光劍影」,並批判、揭露「懷疑論」五種騙人手法。這種結局,是人們早已料到的。

長詩《決裂·前進》的作者是北京47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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