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知青歌曲」的泛濫 《南京知青之歌》案始末

在眾多的知青歌曲中,《南京知青之歌》影響最大,流傳最廣。

《南京知青之歌》反映了南京知青下鄉之初,萬分複雜的心情。它是當時社會思潮最直接的反映,具有廣闊的社會心理背景。它曲折地流露出生活被剝奪,對命運的無奈,生命活力被鉗制,以及由此導致的失落、壓抑、迷茫和幻滅感。

《南京知青之歌》詞曲:任毅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啊~彩虹般的大橋,直上雲霄,橫斷了長江,雄偉的鐘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轉入了青春史冊,一去不復返。啊~未來的道路多麼艱難,曲折又漫長,生活的腳印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跟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榮神聖的天職,我的命運。啊~用我的雙手綉紅了地球、綉紅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會到來。

告別了你呀,親愛的姑娘,揩乾了你的淚水,洗掉心中憂愁,洗掉悲傷。啊~心中的人兒告別去遠方,離開了家鄉,愛情的星辰永遠放射光芒。

寂寞的往情,何處無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別離的情景歷歷在目,怎能不傷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此歌原作僅有三段,傳播過程中增至七段。流傳最廣的當屬第三段,「跟著太陽出,隨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用我的雙手綉紅地球綉紅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會到來。」

這首歌在1971年之後被入伍的知青帶入軍營,又在軍隊的城市兵(他們大都下過鄉)中流傳。在石家莊×軍,此歌名為《我的家鄉》,在南京湯山炮校,南京知青又將此歌傳入軍營,歌名《可愛的南京》。歌曲被批判,以及作者入獄,仍然不能阻擋歌曲的流布傳播。

任毅(1947-)南京市五中66屆高中畢業生。從小就興趣廣泛、愛好藝術。在上小學時參加過聞名全國的藝術團體:南京市小紅花藝術團,學習唱歌。中學時又參加過南京市中學生藝術團,學習二胡和吉他。在中學時,因為他是個活躍分子,同學都喚他:「11號」。11號就是鈉——化學元素中最活躍的一種。「文革」中,1970年2月任毅因為創作《南京知青之歌》而被張春橋下令逮捕,判刑10年。

1968年12月26日毛澤東誕辰紀念日,南京市五中下鄉知青,乘坐著卡車穿過新建的南京長江大橋,來到插隊落戶的地方:江蘇省江浦縣。任毅等人被分配到公社所在地的一個生產隊。後來,任毅的知青點成為全公社知青經常聚會的地方。

在剛下鄉時,知青們相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有必要的,勞動都很賣力。由於任毅幹活肯下死力氣、肯拚命,工分掙到了9.7分,這在當地農村都算是高的。但是,不久,知青們便開始產生懷疑,知識青年似乎給農村帶來了新的負擔,而農民也並不歡迎他們。

幾乎所有的生產隊在蓋知青住房時都偷工減料,一般農家蓋房要七架梁,而給知青建房只用五架,剩餘的木料都被生產隊幹部私分了。當時知青中間流傳著個順口溜:「幾根木頭梁,泥巴糊成牆。一把爛稻草,蓋成大草房。」

1969年夏收之際,任毅所在公社的知青中普遍瀰漫著一種下鄉後的失望情緒。任毅在知青點的門上貼了這樣兩段毛主席語錄: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全公社的知青都經常跑到任毅的知青點來聚會,知青們情緒都很低沉,感到前途渺茫。當時知青中有不少人在彈吉他。吉他在「文革」中是資產階級的標誌,任毅在「文革」後期當「逍遙派」時彈起了吉他。「文革」中不少家庭因懼怕抄家,紛紛將吉他拍賣。任毅等人的吉他都是在拍賣行買到的,價錢便宜,質量卻不錯。1969年夏天,由於普遍的失落感,在知青點彈吉他的人又逐漸多了起來,知青們甚至把這裡稱為「吉他之鄉」。大家聚在一起,彈著吉他歌唱。有一首歌知青們唱得特別動情,叫《流浪人歸來》:

「流浪人歸來,愛人已離去。」

「內心無比凄涼,我活著為什麼?應該怎樣活我不敢想,也不願想,前途在哪裡?」

在1969年5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南京五中的知青們又聚集在任毅所在的知青戶的小茅屋裡,把過去的歌輪番唱了一遍。唱完之後,大家仍然覺得心中空虛。這時,任毅的一個朋友唐又龍站起來對任毅說:「工人有工人的歌,農民有農民的歌,任毅你就寫一首我們知青的歌吧。」

他的話對任毅觸動極大。當晚任毅抱著吉他譜寫了《我的家鄉》,整整搞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終於完成了。他在歌譜上寫下了演唱要求:「深沉、緩慢、思念家鄉的。」然後,又註明:「南京市五中集體詞曲。」

這首《我的家鄉》是有雛形的,在1964年,南京五中有一批畢業生志願去新疆。在戈壁灘上,他們中間有人作了一首歌曲名叫《塔里木,我的第二故鄉》。這首歌傳回南京,五中的學生們聽了後很感動。任毅在這個歌的基礎上做了較大幅度修改,節奏也搞得複雜一些,有2/4、3/4、1/4拍。使它能更好地表達知青思鄉的情緒,歌詞也重新填寫。當任毅寫到「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沉重的修理地球是我的命運……」時,他的心情很沉重,同時又覺得吐出了胸中塊壘,當時有種很複雜的心情。

《我的家鄉》一歌,作出後當即被人拿去傳抄,以驚人速度在知青中間流傳開來。夏收之後,任毅在回南京的輪船上聽到有人唱這首歌,於是他走過去,故意問「你們唱的是什麼?」那些人很不屑地回答他:「看你的樣兒像是知青,怎麼連這個歌都不知道,這叫《知青之歌》!」

當初任毅寫這首歌時並不敢稱為《知青之歌》,因為這裡既沒有豪情壯志,也沒有宏大理想,它只是表達了知青的一種思鄉情緒,表達了知青作為一種非工、非農、非軍、非學的特殊階層的強烈失落感。這種情緒在當時是絕對不允許公開表現的,只允許歌頌領袖,只允許歌頌上山下鄉,甚至只允許表達歡樂。任毅的這首歌之所以如此受歡迎,正是因為它以一種憂鬱的調子表達了人的處境和真實情緒。

曾有一夥上海知青在去黑龍江的火車上,一路吟唱這首歌。江西有一個縣的知青在開會前的拉歌比賽中,居然也唱起了這首歌。當時任毅的一些朋友學著列寧評價《國際歌》的口氣說,「憑著這首《知青之歌》,你可以到處找到朋友,找到吃,找到住。」

1969年8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

任毅有個同學叫鄭劍峰,因身體有點殘疾,駝背,所以免去了上山下鄉,任毅班上同學中只有他留在了南京,於是鄭劍峰家自然而然成了知青回城的聯絡點。鄭劍峰手很巧,愛裝半導體收音機,一天他正在調試時,忽然聽到莫斯科廣播電台在播放任毅所寫的歌,他感到很意外,立刻趕去找任毅偷偷告訴他,並約任毅第二天在同時間再次收聽。

第二天下午4點鐘,任毅來到鄭劍峰家,兩人躲在小屋中偷偷將半導體收音機撥到莫斯科廣播電台的頻率上,果然很快收聽到了莫斯科的演唱。蘇聯把它稱之為《中國知識青年之歌》,採用男聲小合唱,配以小樂隊伴奏,效果搞得很不錯。當時任毅聽呆了,這是他頭一次聽到自己這首歌正規演唱的效果,沒想到感染力竟有這麼大,同時他也意識到莫斯科廣播電台的演唱,實際已經把他置於死地。他有不可脫逃的罪責。

後來任毅越聽越怕,感到一場大禍即將降臨。鄭劍峰也為任毅擔心,不過他一直安慰任毅,勸他不要緊張。鄭劍峰後來也遭到厄運,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死去。因為他曾經送了十幾個半導體收音機給下鄉的老同學,其中一人因「收聽敵台」而被抓,審查中牽扯到鄭劍峰。他身體本來不好,加上驚駭,不久就發病而死。

任毅的預感很快被證實,一個月以後,南京街頭的大批判專欄上貼滿了批判這首歌的文章,它已經被定為反動歌曲,「說出了帝修反想說的話,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聲音。」也許是還沒有查明作者,當時只是批判歌曲,還沒有批判歌曲作者。

任毅萬分恐怖,差不多成了驚弓之鳥。他立即回到知青點,把所有文字燒毀,包括女朋友寫給他的信。她在另一個地方插隊,兩人經常書信往來,當時兩人都對上山下鄉產生懷疑,在許多方面有共鳴,只是兩人關係還未明確。連同女朋友書信焚毀的,還有一本《聖經》,這是任毅從外婆那裡拿來的,《聖經》被抄出來也是要定一個罪名的。

任毅等待著厄運降臨,他無數次做夢,夢見自己被抓起來,想像中的災難比現實中的災難還要令人恐怖,有一段時間任毅幾乎不敢睡覺。他實在不願在這種恐怖中煎熬下去了,1969年10月的一天,他背著個書包,裡面裝著漱洗用具,自己走到南京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