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蘇州民變

相對的,北京城中一片歡欣鼓舞……

「寧遠大捷」的消息振奮了低迷已久的人心,百姓們竟而爭先恐後的鳴鞭慶祝,額手歡呼;朝廷里的氣氛當然更是不一樣了。

原先為「遼事」而深鎖的眉頭一下子全都展開了,人人不約而同的露出充滿希望與信心的笑臉,發出各種熱切的聲音——雖然這許多的聲音各有不同的出發點與形式,而到頭來卻又演變成一致。

兵部尚書王永光由感慨而振奮:「遼左發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而遼東經略高第所上的奏疏則索性厚顏的先虛報戰果,繼而歌功頌德,以掩飾他原先堅持主張撤守關內、放任袁崇煥孤軍守寧遠、甚至阻止麾下將領出援的過失——他根本未臨戰場,卻先謊稱:「奴賊攻寧遠,炮斃一大頭目,用紅布包裹,眾賊抬去,放聲大哭。」

他也故意把話說得略帶含糊,卻強調敵軍在戰場上,「放聲大哭」,暗示這炮斃的大頭目乃是後金的重要人物——甚至大有可能是努爾哈赤本人——這樣,「寧遠大捷」的戰果就加倍輝煌了。

但,他卻不肯將這輝煌的戰果歸功於孤軍奮戰的袁崇煥,以免袁崇煥的聲名、氣勢都凌駕在他之上,於是,「一石兩鳥」的將所有的功勞全歸到魏忠賢頭上——他不但隻字不提袁崇煥,還立刻追加了一封私人信函給魏忠賢,極盡寡廉鮮恥之能事的說:「寧遠大捷,全系九千歲洪福齊天,德逾聖賢,而致眾神庇佑,一戰克敵——」

於是,袁崇煥和一萬多名戰士捨生忘死的搏戰守城,一下子全變成是魏忠賢的貢獻了。

而他起了這麼一個頭,也立刻提醒了其他的人——寧遠大捷,正是個向魏忠賢拍馬屁的好機會啊,怎可落於人後,錯失了巴結魏忠賢的良機呢?

剎時間,人人奮筆上疏,歌頌魏忠賢:「天佑九千歲,一戰克敵——」

有的人甚至每天都上一疏去稱頌,而可以用來諂媚阿諛的辭彙畢竟有限,幾天之後便因辭窮了而內容重複了起來;但這些無恥之徒卻不罷休,仍然不停的歌功頌德。

如是而醜態百出,使得前線一場為保衛國土、百姓而進行的慘烈戰役,到了朝廷中演變成令人齒冷的醜劇;前線戰士的血全都白流了。

而延伸到魏忠賢身上的,又是更壞的演變。

謊話說了三遍之後,便連賢明如曾子的母親也誤信了,何況是無賴出身的魏忠賢呢?

他當然在一遍遍的諂媚阿諛、歌功頌德聲中認定了自己是個洪福齊天的人,寧遠大捷都是因為他的聖德感召,邀至天佑!

錯覺有如一撮棉花落水,膨脹成十倍、百倍、千倍——他越發的認定自己是千年萬代以來第一聖賢英明的人,行事也就越發的肆無忌憚。

二月里,一個想拍他馬屁的太監李實上了一道奏,檢舉前應天巡撫周起元,吏部主事周順昌,左都御史高攀龍,諭德繆昌期,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貪贓枉法、圖謀不軌。

李實其實不是他的親信,甚至,本是東林想要拉攏來對付他的人——李實是萬曆年間入宮的,幾經營謀,巴結王安做到了皇太子的侍讀,因而成為王安麾下的一員,但是,身分不輕不重,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王安失勢以後,他卻也多虧了這「不輕不重」的身分,沒有如魏朝等人般的被視為是王安的心腹黨羽而遭到誅殺,只降級離京,到蘇杭去當織造。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說李實私下會見了東林的黃尊素等人;他本已指示閹黨的走狗們,有空的時候「料理」一下這個人,不料,李實竟搶先向他「反正」了。找來崔呈秀一問,崔呈秀含笑分析:「這個老小子,必是怕九千歲治他私通黃尊素的罪,索性先出賣了黃尊素這些人,以向九千歲『交心』,求九千歲免治他的罪!」

這話正確無誤,卻也令他產生鄙夷的反應:「黃尊素這幹人也未免太便宜了吧,一個『免罪』就換上這許多條命——這也怪黃尊素沒有知人之明,白念了一肚子書,正是『給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銀子』呢!」

但他正要入黃尊素這幹人於罪,李實這麼一封突如其來的奏疏正好用來做工具。

「倒省了我使別的法子——」

於是,他堂而皇之的派出白靴校尉,按照李實的奏疏上列名單捉人。

又一場恐怖的腥風血雨於焉展開。

楊漣、左光斗等人慘死的記憶猶新,白靴所揚起的馬蹄聲令人打從遠在三里之遙就膽戰心驚,名單上的東林人士惟有以「視死如歸」來自勉。

高攀龍索性在白靴校尉到達前就自沉於水——這一天,他一早起床,先去拜謁了宋代東林書院的創建人楊時,焚了自己所撰的長文祭告;返家後,從容的寫好遺書以及給門生的信,然後笑語自若的一如平時,天黑閉戶,而後衣冠端然的投水。

而在他自沉的前幾天,白靴校尉在蘇州逮捕周順昌,卻激出了民變。

周順昌在朝任官時清廉有為,建樹甚多,官聲非常好,居鄉期間又有德於鄉里,不時的為百姓謀福利,盡心儘力的為人排憂解難,伸張冤曲,因此在地方上很受尊敬;這一次,他竟被冠上「貪贓枉法」的罪名,不但使聽到消息的人都大感憤怒,還主動的聚集起來為他喊冤。

白靴校尉到達的時候,群眾已經聚集了有好幾萬人之多。

這些人都是自動自發的前來為周順昌請命的,上自士農工商,下自倡優隸卒各個階層,儼如民間所有人士的大結合,而且以不同的形式來表達——既有販夫走卒的執香乞求,也有太學生們聯合起來向官府請願。

諸生中以文震亨、楊廷樞、王節、劉羽翰等幾人為首,直接去見巡撫毛一鷺及巡按御史徐吉,希望他們將民情上達朝廷,考慮取消逮捕周順昌的命令。

而魏忠賢的爪牙們又哪裡會把「民情」放在眼裡呢?

甚至,面對著不約而同的聚集起來陳情的數萬民眾,這一群慣於橫行胡為的白靴校尉們不耐煩了,拔劍揮舞,驅趕民眾,並且厲聲叱喝:「東廠拿人,誰敢多話?」

說著還取出各種鐐銬,威嚇百姓:「有誰敢出聲的,都拿進廠衛來治罪!」

一面喝叫,一面更用力的把幾副鐐銬扔在地上,發出「狂朗」巨響。

哪裡知道,這樣的囂張跋扈的姿態不但威嚇不了人,反而引起了群眾的反感;而蘇州人的性情原本乃「外和而內剛」,經此一激,群情憤慨了起來。

幾個人攘臂呼喊:「聖旨本是天子下的,現在竟然是東廠的番子隨口亂講的!」

於是,更多的人回應:「矯詔——東廠的番子矯詔——」

而緊接著湧起的聲浪也更加嘩然:「閹黨矯詔——」

「魏忠賢矯詔——」

「逆閹矯詔,陷害忠良——」

幾萬人一陣高呼,勢如山崩;白靴校尉們雖然手持利器,卻畢竟人少,禁不起這樣強烈的衝擊,開始考慮逃竄;不料,就在這當兒,激憤的群眾中冒出了一聲高呼:「打——」

剎時間,萬眾一聲:「打死矯詔的番子——」

聲息未畢,拳腳已如排山倒海般的撲向前來拿人的白靴校尉……

這一行原本張牙舞爪、仗勢欺人的閹眾被活活打死了一人,其餘的都負了傷,爬牆逃入巡撫衙門躲了起來才保住性命。

原本也是閹黨之徒的毛一鷺和徐吉被這樣的狂風暴雨般的民變場面給嚇呆了,不但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還都慌得手腳發軟,無法言語,躲在屋子裡,抱頭不出;幸好知府寇慎、知縣陳文瑞平日里頗得民心,出來曲言解諭,才把激憤不已的民眾勸說得漸漸散去。

但,事情已經鬧大了。

重獲安全感的毛一鷺與徐吉於定下驚魂來之後,恨透了這事,索性採取了狠毒嚴厲的報復手段——兩人直接飛書向魏忠賢告狀,將這場「民變」全歸之於聚集起來的百姓的錯。

而幸得餘生的這批白靴校尉的飛書更是加油添醋的歪曲事實,說是蘇州人民造反,將要截斷水道,劫下運米進京的漕運舟船。

這麼一來,事態越發嚴重——魏忠賢得報,當然視為一樁「大亂事」,竟而調兵遣將,準備派出大軍到蘇州來平亂了。

眼看大難當頭,向為人間天堂的蘇州即將成為地獄;而不忍百姓受難的周順昌早在事發當日就自動投案,時在城外的黃尊素聽到這消息,也自動赴縣衙投案;而後,府縣等地方官為保全全體百姓,出面協調,以求免去兵災……

折騰了兩天之後,事情終於開始轉寰;毛一鷺既已官至「巡撫」,當然也不希望大軍壓境,屠戮百姓,影響自己的前途,於是採用「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原則,逮捕了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四名百姓和周順昌之仆周文元共五個人,號稱是「倡亂者」,處以斬首示眾,再飛報魏忠賢,說亂事已定,無須調軍鎮壓了 。

總算得了個「息事寧人」的結局,以五顆無辜的人頭,換來全城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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