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乞休

雪勢不大,雪花飄落的速度徐緩而遲重,卻形成了一種沉滯的氣氛,也把天地間遮掩得如同罩上了一層白紗,使世人的視線朦朧得不辨所以,山川城邦都模糊不清,路徑方向全被迷失,是非黑白亦已喪失標準。

在返回山海關的路上,面對著天地間的這一片蒙昧茫然,孫承宗索性關上了車窗,根本不去注視;車廂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的內心中也是漆黑的。

絕望的感覺吞沒了他一向堅強的精神,剝奪了他奮鬥的勇氣,置身在黑暗中的他,反反覆覆的哀嘆著:「權閹攬政,亡國不遠矣——」

而一回到山海關的衙署中,他立刻閉門不出,不發表任何言論,也謝絕與聞外界的一切訊息;他交代管家和幕僚們:「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乞休——辭官歸里,再也不涉官場是非!」

他同時交代,除了朝廷送來准他辭官的聖旨之外,他不與聞任何事,不見任何人;甚至,他以更堅決的態度對自己說:「國事已不可為,我便閉門讀書吧——趁此餘生,仔細讀透二十四史,盡數歷來朝代興亡的教訓,做個冷眼閱古史的人吧!宋之蘇舜欽以漢書下酒,是何等瀟洒啊,冷眼讀古史,自己是置身事外的,心中便平和愉悅,無悲無痛,亦可忘卻當代的這一團混亂,躲開眼前的是非!」

而且,他說到做到的付諸實行,便連魏忠賢的黨羽們恣意的攻擊他、中傷他的消息傳來,他也完全不予聽聞了。

但,這麼一來卻苦了袁崇煥。袁崇煥幾乎一日三趟來到督師衙署前求見孫承宗,怎奈每次都由應門的管家來告訴他:「大人吩咐,請各位大人們各盡其心,各司其職,不必以他為念;他已乞休,如今,只待聖旨到來便要歸鄉,因而不便會見訪客!」

閉門羹一日三次,最後連管家都心軟,再也說不出口了;偏偏孫承宗一本「鐵石心腸」的個性,即使連管家都替袁崇煥說情了,他還是不肯接見;而袁崇煥也是生就了一副「不氣餒、不退縮」的倔性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來求見——兩個個性相近的人展開的有如一場拉鋸戰。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兩人始終沒有會面,而孫承宗的乞休也沒有為朝廷所批准。

關鍵當然還是操在魏忠賢手裡。

對孫承宗萬般不放心的魏忠賢,當然不會因為以假造的聖旨逼使孫承宗返回遼東,就閉門高枕安睡了;他派出大批的人手偵查,密切注意孫承宗的一行一止;而得到的回報既是孫承宗是以輕騎簡從的進京,返回遼東後立刻閉門不出的事實,他的心中也暗自升起了幾分慚愧的感覺。

「大軍逼京之說是空穴來風?我竟冤枉他了——」但是,這話又不能說出口,更不能明白的指示黨羽們停止攻擊孫承宗——他怎能公然認錯呢?

於是,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用一些間接的方法留任孫承宗:他指示幾個御史,上疏說大敵當前,遼東的人事以安定為宜;然後,他便用這個理由發出聖旨,慰留孫承宗。

聖旨到遼東,孫承宗不能不出迎——守候已久的袁崇煥才總算在過完冬天,進入新的一年後,如「皇天不負苦心人」般的見到了長官的面。

沉潛多日的孫承宗彷佛在心境的修為上更上了一層樓,不但臉上已無任何激憤的神色,言談間也平靜得完全沒有火氣;他依禮迎接聖旨,客氣的與來宣旨的行人寒暄,而沒有片言隻語談到自己;而後,聽宣完了聖旨,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是淡然的、平和的,有如已然隨遇而安了似的恬適。

而一等接旨之禮行畢,宣旨的行人離去之後,他更是若無其事一般——甚至,他有如根本不曾注意到袁崇煥在側,轉身就要退入內堂去了。

發急的袁崇煥更顧不得禮儀了,搶步上前去擋在他面前,高聲的叫喚:「大人——」

而後立刻換成輕聲:「大人,可否聽我說幾句話?」

這麼一來,孫承宗再也不好不理會他,拱手施禮與他落了座,命下人們上茶——果真要仔細聽話了。

袁崇煥一得到這個機會,立刻侃侃而談,而且先揀要緊的說:「遼東的情勢又將有變了——卑職已經得到確實的消息,朝鮮的兩名將領韓潤、韓義帶了人馬投歸後金,而後金在瀋陽興築的城池和宮殿都已完工,正在準備遷移到瀋陽;後金國已經完成了一個大國的格局了,連興築瀋陽的城池、宮殿的形制都仿自北京城——實是堪憂啊!」

說完,他且補充了一句:「近日,又有得報,有後金的軍隊出動;卑職依其前進的方向和路線推測,目標乃是旅順;怎奈,卑職麾下兵馬極少,且必須堅守寧遠防線,無法分兵去救援——估計,旅順支撐不了多久!」

他急切切的說著,但,孫承宗卻只是靜默默的聽著,聽完以後好半晌沒有回應,有如泥塑木雕般的垂眉凝目。

氣氛僵滯得如一汪死水……

袁崇煥的情緒被壓縮得陷入地底,而瀕臨爆裂的邊緣;他的難受已非言語可喻,只奈是在自己一向尊敬的長官面前,必須竭盡所能的忍耐,更何況,孫承宗的心情他也體會得幾分——於是,他再三的要求自己:「再忍耐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見到他的面,一定得等到他說句話——他一身關係遼東安危,而且朝廷下旨慰留,他終究會有個主張——」

冬天已經過去了,滿滿覆蓋了整個遼東的冰雪已有多數消融了,綠意正從一片慘白的縫隙中掙扎著冒出頭來——生性剛強奮發、積極前進的他,在極度困難的環境中也還抱著三分樂觀、三分希望,對守衛遼東的使命更是存著強烈的信心。

卻怎奈,他的勃發之氣感染不了孫承宗……

沉默了許久之後,孫承宗終於發出了聲音;但,第一聲傳出的卻是軟弱無力的嘆息,又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開始說話:「老夫近日閉門讀史,深有所感;興亡更替,似乎都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勉強的啊!」

袁崇煥一聽,下意識的發出「啊」的一聲驚呼,而後自己警覺到了,又立刻打住,而心中那股等待了許久之後換來失望的感覺已經完全的流露了出來;而且,他再也忍不住了,索性挺起胸膛來,有如抗辯似的昂聲的向孫承宗說:「大人,事在人為啊!即使事有不成,也該抱個『盡其在我』的信念去做!何況,大人已為朝廷慰留,遼東的重責大任全由大人一身擔當——大人心存『不可為』之念,不獨負了朝廷重託,也負了連同卑職在內的數十萬遼東臣民兵將的重望啊!」

然而,儘管是這麼重的一句激話出口,孫承宗的神情也沒有因此而被激出反彈來,但是,卻在這一剎那間,他下定了決心,要將朝廷中魏忠賢弄權的真相全盤說給袁崇煥聽——袁崇煥雖已在不久前因巡防五城之功而升了官,進位兵備副使、右參政,但也還在「官卑職小」之列,不但沒有進入權力核心,便連預聞機要也還未逮;更何況,袁崇煥中試之後只做過三年邵武知縣,就到遼東任職,沒有做過京官,對於京師的一切和朝廷中的情形都是陌生的,甚至,還不怎麼清楚「魏忠賢」是何許人!

他決定巨細靡遺的說清楚,以使袁崇煥明白自己倦勤的所有的原因,也提供袁崇煥做個參考,日後在宦途上若遇魏忠賢,該如何面對……

事情從頭說起,於他並不難——他是「帝師」,宮朝中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他甚至追溯到天啟皇帝出生之年的萬曆三十二年,那年,後金尚未建國。

在他看來,那些年代才是關鍵時刻,皇帝不上朝,是天下大亂的開始;不獨吏治、財用、兵備、民情都開始衍生問題,還連帶的招來外患;而衰亂的種因已經種下,繼位的兩代皇帝卻不但沒有「中興」的能力,還遠比萬曆更加淫亂荒唐,尤其壞的是又多了宦官弄權,把持朝政。

他誠懇的、毫不隱瞞的告訴袁崇煥:「目下,朝中的正人君子已去職大半,代以魏忠賢的私人,種種不法行徑已公然進行;想要在朝中安於位的,都得向魏忠賢輸誠,賄以厚禮;葉閣老去職後,內閣大學士的人選完全由魏忠賢決定,目前當紅的是顧秉謙、魏廣微等幾人——老夫方才所接的聖旨,其實是這般人所為,今上根本是毫不知情的——」

接著,他更是明白的說:「下旨慰留,其實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表面文章!否則,天底下哪有沒糧沒餉的督師!」

一切都受制於魏忠賢,有如四肢都已被綁縛,動彈不得,更何況還得面對魏忠賢黨羽的攻擊……

「原本,遼東的事並非不可為;但如今,魏忠賢不讓我為啊!我已無法面聖,還能做些什麼呢?」

話說到問題的重心了,他的神情首度由維持了許久的平靜祥和轉成了黯淡,很明顯的流露出了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的感受——聽得啞口無言的袁崇煥心如刀割,熱血沸騰,雙眼竟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

然而,大明朝廷中實際的情況卻遠比孫承宗所面臨的這些困厄還更壞上十倍、百倍——浩劫到來了,時節在進入夏季以前,楊漣和左光斗就被逮捕下獄,原本百花盛開的春日剎時為黑霧黑雲所籠罩,大明朝廷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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