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建設

風暖日麗的三月,對努爾哈赤來說,確是賞心悅目的佳日。

這一天,他帶著少數幾個人,繞行剛落成的遼陽新城一周——新城是攻下遼陽之後所築,離舊城只八里,位在太子河東 。

城的周圍有六里多,高三丈五,東西廣二百八十丈,南北為二百六十二丈五尺;城門共建八座,北向者兩座,分別命名為懷遠、安遠,東向者為迎陽、韶陽,西向者為大遼、顯德,南向者名龍源、大順。

八座門,他每一座都親自下馬查看一番,而後,他站在城樓上,眺望著遼闊的四面八方。

沃野千里,盡皆屬於他了呀——他的心中當然升起了一股滿足感。

後金國的版圖擴增得難以一眼望盡了,只有在地圖上才能看見全貌;佇立城樓眺望,遊目騁懷,其實見到的領域不到百之一、二,但,他仍然心曠神怡,得到了「擁有」的感覺。

陽光照在臉上,反射出金光。

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光芒遠勝日照,而眉宇間所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氣概,是飽含著從容、自信、蓬勃、興旺與堅毅不拔的英氣;脖頸上所留下的昔日在戰場上為敵箭所穿射而過的傷疤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磨滅,依舊鮮明的呈現著,像是為他留下一個奮鬥的痕迹與紀念般的長駐於他的身體上,也將他整個生命中的奮鬥精神具體的凸顯出來。

這年,他六十四歲,一生所締創的生命意義已具體成形,歷史定位也已具體成形;開國之君,創業雄主的勛業更已具體成形。

佇立在城樓上,他傲視睥睨。

這座新城,他將命名為「東京」,以有別於構想中的將赫圖阿拉意為「興京」的命名——他潛藏於心中的,當然還有一個令自己欣慰的想法:

他所駐居的都城,都將以「京」來命名,以呼應已經創建起來的國家——後金,將是一個泱泱大國,擁有大國的規模與格局;京師的命名,代表著一個重要的精神意義!

這一切,在在令他滿意。

但,隨後他卻傳喚了皇太極來問:「瀋陽城的興建工程到什麼地步了?」

他直覺的認為進度落後了,因為,在記憶中,發出興工命令至今已有好長的時日了。

皇太極也略帶愧色的向他回報:「城池已近完工,但宮殿尚未動土!」

瀋陽城的修建不比遼陽——努爾哈赤心目中的瀋陽城的規模遠比遼陽要大得多了,而原來的瀋陽城卻只遼陽的一半——要拓建的地方太多了,根本不是三兩個月就能完成的。

而皇太極也誠實的向他說明另一個影響工程進度的問題:「徵召的工役常有死亡、逃亡等事,以致人手不足,延誤工時!」

但,這麼一說,努爾哈赤就不高興了:「有問題,就該及早解決才是!」

說著,他立刻決定,親到瀋陽巡視,了解全面的狀況。

皇太極當然只有唯唯諾諾的陪著他上路。

一路上,他似是教訓,又像是教導似的對皇太極說:「我知道幾個貝勒、大臣們私心裡並不贊成我再遷都瀋陽;說是遼陽本為首府,又大又富庶繁華,為什麼舍而不用?又說興建瀋陽城邦宮殿,勞民傷財,耗費過大;這些話,我都聽說了;但你可不要以此為慮,誤了興建的進度;這些話都是沒有遠見的,說這些話的人也都是見識不足之輩——你來看看,瀋陽的條件可優於遼陽太多了,光以『四通八達』來說,便是遼陽比不上的!」

他先從戰略上考量:

由瀋陽出兵征明,渡遼河前往,路直且近;北征蒙古,兩、三天就能到達;南征朝鮮,經清河進發即可!而作為經濟上的用途也頗得天獨厚:

瀋陽近渾河,通蘇克蘇滸河,於蘇克蘇滸河源頭處的森林伐木,順流而下,便當之至!且近處有山,獸多蔘多,饒資產,河中之利兼得魚水,能供民生之需!

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皇太極先是恭敬的聽著,聽完後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回稟——他先是應承似的說:「孩兒謹記父汗的教訓,也絕對不會因別人的言語而影響了父汗交付的任務!」

接著卻勇敢的說:「瀋陽城興建的工程進度落後,還有一個原因,乃是孩兒不但沒有全力催逼築城的夫役,還約束下屬,不得待夫役們太過嚴苛——是以築城的速度大不如前!」努爾哈赤感覺到個中有文章了,於是追問:「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皇太極先是輕聲一嘆:「一開始,孩兒發現築城的夫役逃走的很多,於是一面下令嚴加捉拿,捉到的當眾處死,以作警戒;一面派人嚴加防範,不讓夫役們有機會逃走;不料,一段日子下來,不但逃走的人數沒有減少,被處死的人數不停增加,連留在原地的夫役也多有病死的,導致人手不足;孩兒這才覺得問題非同小可,更不能一力嚴加催逼,否則,會弄到一個夫役也不剩的地步,因此,花費許多時日苦思良策——」

努爾哈赤冷冷的問他:「那麼,你想出什麼良策來了嗎?」

皇太極臉上一紅,小聲的說:「孩兒請教了別人,才得了良策;但,此策須費些時日才能見出成效,因此,先前未敢率爾稟告父汗!」他接著作了詳細的說明:「孩兒於偶然間認識了一名漢人,此人姓范名文程 ,本系瀋陽生員,我軍攻下瀋陽時被擄,原發在鑲紅旗下為奴,因為學問甚好,周遭的人漸漸敬重起他來,不但不以他為奴,還視他為師,請他說說漢書上記的史事、講的道理來聽,見有不識的漢字,更是去問他,請他解說;孩兒識得此人,是因為我軍攻下遼陽時,孩兒在官衙中搜得了一批官書,數量甚多,但是大半都無人看懂;孩兒先找李永芳來問,不料他乃武將出身,讀書不多;後來才有人推薦了『范先生』來,經他一一解說,孩兒這才明白了這些官書究竟是什麼——」他一口氣不停的說著,竟把努爾哈赤的好奇心也勾起來了,聚精會神的聽著,但,最關切的還是一個要點:「他給你說了什麼良策?」

此文其校注有二:

高平公案宋史卷三一四范純仁傳作「忠宣公」。

案清史論叢第六輯張玉興范文程歸清考辨雲,天命三年,努爾哈赤率兵攻破撫順,范文程被擄,隸鑲紅旗下為奴,至天聰三年考試儒生,文程始出籍置文館,且漸遷升,頗受重用。就某種意義言,文程為清所不自覺造就出之第一代漢旗人才,歷事三朝,對其一統有重要貢獻。故清基於政治考慮,初時則隱晦其被俘為奴之實,雍乾以後則進而作偽,使由「階下囚」一變而成「座上客」。有清官私文獻謂文程「來歸」云云,其肇因即此。

於是皇太極又從頭說明:「首先,要讓夫役們吃飽睡足,有病診治,不使過度勞苦,並且建草房供夫役們居住,不使露宿;其次,編列成隊,仿同『牛彔』之制,使有組織,便於管理;他並說,可讓夫役們有家眷者攜來同住,令婦女們司烹煮漿洗,便各盡其用,各得其所,夫役們的逃跑、死亡之數必然大減;而假以時日之後,可將這批夫役用做專司營建的人,何處要築城營室,便全體調派過去——」努爾哈赤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命說:「傳此人來見!」

一面又吩咐皇太極:「最近,咱們打下來的地方,漢人反抗得緊,不能全靠壓制來解決,得想出點好法子來——你得空時要多和這些學問好的漢人談談,問問他們治理漢人的辦法——我也在想,將來要設漢軍旗,讓新降附的漢人安安心心的做後金的子民!」

說著,他且語重心長的補充:「以往,大家都在費力氣要往明朝打,很少把心思放在打下來以後怎麼治的上面;這些日子,我為漢人反抗的事傷腦筋,就覺得得有另外一套本事了!」

皇太極當然立刻回應:「是的。孩兒盡量學會治理漢人的本事!」

努爾哈赤點點頭說:「我軍一向戰無不克,以往征討各部是這樣,現在伐明也這樣;但,以往所降服的大多是女真人和蒙古人,現在所降服的都是漢人,治理的方法得有不同——否則,戰打勝了,城池佔了,百姓們全都死光了,逃光了,僅剩一座空城,那是不行的——我已能預見,我國立國之初,最要緊的事是征討各部,開疆闢地;立國之後,便須學治理之術——」

說著,他拍拍皇太極的肩頭:「再過些年,後金國的皇帝做了全中原的皇帝,就無須再親披戰袍,東征西討,開疆闢地了;但是,國境越大,治理越難;我後代子孫,都須將全部心力用在治理上頭——即從現在起,大家加倍留心這治理之術吧!」

他的話包含了多重用意,而皇太極也心領神會了,於是,他全身熱流滾滾,兩眼發亮,並且以一種高亢、熱切、有力的聲音朗聲說:「是!父汗教訓得是!」

而大明朝廷中關注的重點正好與後金國完全相反——君臣上下,既不思開疆闢地,也不學治理之術;甚至,連迫在眉睫的遼東國防問題,也少有人關切。

天啟皇帝的心思只用在做木工上,大臣們的心思全用在排除異己的鬥爭上,根本沒有人理會努爾哈赤想進軍中原,取代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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