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新情勢

天已微明,雞鳴已起,而熊廷弼尚未就寢,猶自埋首燈下,草擬一份攻擊王化貞的詔書。

前一天生了一整天的氣,他情緒激動得幾達無法剋制的地步,若非王化貞不在眼前,他已經拔劍刺了過去,取下了王化貞的項上人頭。

沒奈何下,他只能以謾罵泄憤,倒掉不少火氣之後,他才能提筆擬疏,而嘴上猶在自言自語著:「王化貞實在可惡——可惡!」

自衝突發生以後,王化貞幾乎每一件事都蓄意與他作對,弄得他於氣憤之際,上疏朝廷請求申諭王化貞,不得藉口節制,坐失事機;沒想到,王化貞接到聖諭後,謹是表面上敷衍的口稱「遵旨」,暗地裡卻變本加厲的對付他。

久歷官場的王化貞懂得「釜底抽薪」的鬥爭術——明知道自己在遼東的軍事問題上絕鬥不過熊廷弼,便轉向朝廷尋求奧援,用朝里大臣的力量來對付熊廷弼,以使熊廷弼為朝廷貶斥,第二度退離遼東。

這個鬥爭術實行起來,於他而言易如反掌。

他早已在朝中結交了不少權要,兵部尚書張鶴鳴 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而且,預定在十月中到達京師、接任內閣首輔的東林大老葉向高,乃是他的座師,而熊廷弼與東林向有夙怨,他當然有把握說動葉向高,偏袒他而排擠熊廷弼!

八月里,熊廷弼上疏朝廷,陳言三方布置須聯絡朝鮮,應派使臣前往,他並推薦自幼生長海濱,熟悉朝鮮事務的監軍副使梁之垣擔任出使朝鮮的任務;疏上,天啟皇帝立刻批可,並且按照行人奉使的慣例,賜給梁之垣一品服。

梁之垣受命後,才剛與有關的部門商議兵餉等事,準備起行,不料就在這時,王化貞根本不經熊廷弼同意就派都司毛文龍去襲取了原已被後金佔領的鎮江,然後將戰績擴大了好幾倍的向朝廷告捷。

捷報到京,當然舉朝大喜,歡聲雷動,每一個人的精神為之振奮不已;這是多年來遼東第一次傳來的捷報啊,以往步步敗退的恥辱也似乎被洗刷一空了;而在歡欣鼓舞的氣氛的推動下,于軍事是門外漢的官員們竟然擬旨,命登萊、天津發水師二萬接應毛文龍,命王化貞督廣寧兵四萬進據河上,合蒙古軍乘機進取,而由熊廷弼居中節制。

文書送到遼東,懂得軍事的人一起傻眼,各鎮更不敢發兵;偏偏,王化貞還接二連三的上疏,說自己已取得蒙古西部的炒花等人的承諾,願意出兵來助,機不可失;張鶴鳴採信了他的話,力主馬上進軍;甚而立刻發下命令,由熊廷弼進駐廣寧,薊遼總督王象乾移鎮山海關來配合王化貞的計畫。

王化貞也就越發的大言不慚的繼續上疏,陳言立即出兵的必要,以致兵部竟接二連三的催進;而適時,後金因為鎮江被奪,索性出兵,在鎮江附近的衛屯劫掠,造成了不少百姓的損失;王化貞逮到了藉口和時機,在朝廷中掀起更大的用兵聲浪來,並且率領人馬渡河,準備與後金開戰。

熊廷弼無奈,只得率兵出關,暫駐於右屯,同時一面上疏朝廷,陳言遼東的整體情勢與王化貞用兵的錯誤。

他認為,毛文龍的襲取鎮江,時候不對——三方的兵力未集,各路的配合與援應都還沒有準備好,而毛文龍提早出兵,不但破壞了三路並進的計畫,也招致後金的報復,使遼民被屠。

王化貞的「奇功」,於他看來乃是「奇禍」!

但,書到朝廷,所引起的反應卻於他大不利——官員們既因鎮江之役是多年來唯一的捷報,且又多與王化貞交好,當然認同王化貞的「奇功」,於是矛頭一致的攻擊他。

他被弄得氣憤填膺,索性連上幾疏,仔細的向天啟皇帝陳言王化貞的錯誤,並且連帶指出張鶴鳴的錯誤;甚至說:「臣既任經略,四方援軍宜聽臣調遣;乃鶴鳴逕自發戍,不令臣知。七月中,臣咨部問調軍之數,經今兩月,置不答。臣有經略名,無其實——」

而這麼一來,張鶴鳴對他便更加銜恨,也索性與王化貞結合得更緊密,聯手對付他,人馬糧餉都不撥給他,連梁之垣的朝鮮之行都因此而得不到兵餉——他越發成了「有名無實」的經略,而和張鶴鳴、王化貞之間的仇怨也就越結越深了。

轉眼十月了,廣寧進入了危險期——廣寧的百姓人人都認為,進入隆冬後河水結冰,後金軍便要出兵攻廣寧,早已有許多人提早竄逃了——敵軍未至,廣寧已成一座危城。

偏偏王化貞又在這個時候突發奇想的派人去聯絡了李永芳,以及蒙古的林丹汗、炒花等人,接著便向朝廷上疏說:「李永芳將反正,做我反攻後金的內應,蒙古方面也將出兵四十萬,助我攻後金——我軍收復失土,已經指日可待了!」

於是,又博得了滿朝的掌聲,全力支持他的計畫;張鶴鳴更是在天啟皇帝跟前反覆陳說,竭力的讓天啟皇帝點頭認可。

但,熊廷弼一聽這話,立刻痛斥:「李永芳的話根本不可信——」

他急切而果斷的指出:「李永芳早已做了後金的額駙,娶了努爾哈赤的孫女,對努爾哈赤忠心耿耿;努爾哈赤打瀋陽、遼陽,李永芳都出了很大的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李永芳絕無反正的可能。」

甚至,他提出警告:「不但不能相信李永芳會反正,還須防他以此為名,混入我軍來為後金作間諜——目下,廣寧城中必定已潛伏了許多後金的間諜,大家都得小心!至於蒙古的助戰,更不可率爾輕信;蒙古諸部一向輕諾寡信,萬一屆時援軍不來,後果更不堪設想!」

但,一心與他唱反調的王化貞哪裡要理會他的話呢?一面更且在朝臣方面加緊用力;於是,滿朝都充滿了醜詆他的聲音。

緊接著,朝臣們且以實際行動支持王化貞,否定了熊廷弼所舉薦,要在遼東任用的人;連已被批准的遣梁之垣赴朝鮮的事,也被故意的稽餉而無法成行……

消息傳來,熊廷弼當然怒不可遏:「你們處處掣肘,陷我於孤立;如今,連我要用的幾個助手都被你們搗蛋做掉——」

他火冒三丈,開始一迭聲的痛罵:「誤國的庸人,該下十八層地獄——遼東準定斷送在你們這些人手裡——」

直罵到入夜以後,他才能坐下來提筆……

已然三度到遼東任官的他,其實還不曾真正的與努爾哈赤在戰場上相遇、交手;若干年來,他所經歷的大小戰役都是與朝臣的鬥爭,每一個戰敗的記錄也都是政治鬥爭的產物,而非沙場血拚;也因此之故,他的心情分外的悲憤;因此,他寫到最後一個字,放下筆來的時候,忍不住恨聲的叫嚷了出來:「我寧可單人匹馬的去到後金,拔劍獨斗努爾哈赤,也不願這樣徒費力氣的、無止無休的與這干小人在筆墨上纏鬥啊!」

悲憤之外還挾帶著排山倒海似的無力感:自己是個有名無實的經略,哪裡還能負得動守衛遼東的責任呢?他幾乎忍不住要順手撕掉已經擬好的、攻擊王化貞的奏疏,而改成向天啟皇帝請求:「讓我罷官吧!」

而當熊廷弼的奏疏送到京師的時候,天啟皇帝早已對任何奏疏都失去了「聖目御覽」的興趣,他的這封當然也不例外,被直接交到內閣去處理;而一落到偏袒王化貞的首輔葉向高手裡,當然不但不會有任何改善的作法,還導致更多的抵制。

熊廷弼在遼東的處境便一天壞過一天……

而天啟皇帝根本不關心這些——他對朝政和閱覽奏疏,本來就毫無興趣,既得了魏忠賢這樣聰明、能幹的司禮太監,能為他處理事務,又有一干被輿論推崇的君子們在朝為官,他當然樂得在後宮中專註於自己感興趣的事了。

他雖然從小讀書不多,面對著全國的軍政財經等等各項要事的時候,會讓人很明確的感到他資質不佳,見識太少,能力太低,反應遲鈍,性近痴愚,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但,他的天賦中卻並非一點可用之處都沒有——從魏忠賢為他引進的木匠身上,他開啟了自己最優於別人的一項潛能。

小時候,他認一個字,得花好幾天的時間;長大後,讀熟一篇百把字的短文章,沒有十天半月是絕不可能的;但,做了皇帝以後,他學做木工,卻如有神助般的一學就會。

魏忠賢所引進的木匠名叫趙明,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於教導天啟皇帝做木工,基本的心態上先帶著八分的誠惶誠恐,只奈於不敢違命,不得不盡心儘力的教;不料,才只半天工夫,他就驚訝萬分得瞠目結舌,掙扎了好一會兒,本無奉承之意,更且本無諂媚阿諛之能的他發出了由衷的讚歎:「萬歲爺真是天縱英明——恐怕連魯班再世,也要自嘆不如呢!」

雖然第一次所傳授的本領只不過是做一張小凳子,但是,天啟皇帝的表現實在是太優秀了。

「奴婢敢論定,萬歲爺的天賦,世上無人能及!」而剛完成第一件作品的天啟皇帝,心裡當然更是樂不可支,臉上笑得嘴形成長弓,眼中散發出異彩,一面對趙明說:「朕小的時候,皇祖父在位,皇宮裡總是在動土木,每天到處都在敲敲打打,熱鬧極了!那時,朕的心裡最巴望的一件事,就是能和匠人們一起做東西;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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