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宮朝之變

入冬沒幾天,北京城中就下起了鵝毛般的細雪,飄飄瀟瀟,嫋嫋娜娜,宛如天上飛下了千萬個身著白衣,頭披白紗的舞姬,輕旋柳腰,輕轉裙擺,交疊足尖,幻成一幅絕美的詩境。

文人雅士為這美不勝收的幻境吸引得目不轉睛,渾然忘我,回過神來之後才想到要賦詩歌詠;尋常百姓家則立刻聯想到了「瑞雪兆豐年」的實際上的意義,開始高興了起來;更有人當作是換了新皇帝的祥瑞吉兆,和心裡對盛世豐年的嚮往結合了起來,於是燃起了新希望,也就越發的放縱孩童們興高采烈的去打雪仗——

然而,這場雪對居住在大明皇宮裡的王安來說卻不是美事。

他的病原本經過一段時日的調養之後已經逐漸好轉了,眼見得將要脫離湯藥,不料天氣一冷,虛弱的身子禁受不住,將愈未愈的病情立刻轉壞,又得重新調養;而後,雪一下,情況更糟。

屋子裡升著銅火盆,暖得有如春季;他在病中,當然不敢出門,盡量在屋子裡將養;但是,侍候他的小太監們一旦進出,就帶動一股冷風進來,他不由自主的就會咳起嗽來,一咳便又咳上十來天。

而身體越是無法康復,他的心中也就越是著急、煩躁——司禮監原本是十二監之首,位高權重,所掌管的事務也多,更何況,這一年換了三個皇帝,要處理的事情特別多,責任特別重,原本是一天都偷不得閑的,怎當得一病兩三個月呢?

他命人將公事送到卧房裡來看,奈何體力不支,一天看不完一半之數,遑論還有其他的事要辦,以及天啟皇帝得費心照顧,朝政得用心關注了。

司禮監中不是沒有他的心腹——要人的話,一聲令下,至少有幾百太監會聽命於他——但是,大部分都是平庸的人,忠心於他有餘,才能不足,很難為他分憂解勞,辦事擔責任;唯一能夠算是他得力助手的,只有一個魏朝,而自他病後,魏朝一個人張羅一切,上下打點,忙得也已經快要病倒了。

這天,一大早魏朝來看他,兩隻眼睛是通紅的,布滿了血絲,臉上則儘是倦容,不用問他也知道:「事情多,沒怎麼睡——」

他忍不住對魏朝說:「你歇兩天,天大的事都放下來,不然,大家一起病倒,情形更壞!」

說完話,他又咳了起來。

魏朝沒敢接腔,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一旁侍候的小太監一個連忙送熱蔘茶過來,一個輕輕的拍他的背、撫他的胸,總算讓咳嗽暫時降了下去。

然後,他才又對魏朝說:「你看看我——這德性,還不知道要耗多久呢!」

說著,卻是很誠懇的對魏朝說:「你盡量挑幾個幫手吧!別挑剔了,只要能用就行了!」

魏朝囁嚅了一下,最後鼓起勇氣來向他報告:「我原認得個人,進宮十多年了,在惜薪司執役,這人很機靈,很懂事;可我就是打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重用他!」

王安問:「有什麼顧慮呢?」

魏朝回答:「頭一樁,他沒有讀過書,不識字,到司禮監來不大相宜;其次,他進宮以前的往事不太光采,聽人說,他那時的人品很差——」

他說的這個人名叫魏忠賢,肅寧人;年輕的時候是個市井無賴,好賭博,錢輸多了,給人逼債,走投無路之際自閹入宮,先是分在孫暹名下執粗使役,後來夤緣入甲字型檔,開始有了露臉的機會,有些表現也很受誇獎;不久,他做了一件非常特別的事,那就是設法求請讓自己去為並不得寵的王選侍典膳。

當時,人皆巴結得寵的西李,王選侍的門下冷清得可以羅雀,但他卻像是看準了似的,一心一意的去服侍王選侍,因為,她是皇長孫的生母!

而多年後,果然證明了他的眼光獨到——皇長孫順利長成,做了皇帝,當然對他特別留有印象,在幾千名低位階的太監群中還記得他的名字來——

王安沉吟了,問道:「他進宮以後還賭錢嗎?」

魏朝回答:「這倒不曾聽人提起過!」

王安出神冥想片刻,對他說:「他不是幼年入宮的,和一般從小進宮來的人比起來便有點不一樣;往好的想,他已經在外頭歷練過了,見過世面,懂事,懂人情世故,心眼也活,不比咱們自己養大、調教的小太監,一輩子就待在這麼個大房子、小房子里,傻頭傻腦的,有的還硬是不開竅,打死都不成材;但是,往壞的地方想的,見過世面的人心眼多,容易弄權——」

他是個精細的人,凡事都會仔細想上好幾層;頓了一下之後,再問一句:「這些日子裡,他幫你料理過什麼事情沒有?」

魏朝回答:「我這裡沒有,倒是給萬歲爺辦了一件事,逗得萬歲爺很開心;昨天又交給他一件事兒,這會,他想必已經想妥當了!」

說著,他略為說明了一下:「前些日子萬歲爺見了魏忠賢,不知怎的,竟想起他小的時候,魏忠賢不但做的小點心特別好吃,還會做木工,給他做過小桌小椅的,還有一個小木球,讓他玩了好些天,玩得高興極了;他要魏忠賢再做一個來玩,魏忠賢不但立刻就動手做,還一面跟萬歲爺說,他入宮以前,認得個朋友,做木工的手藝比他好上千百倍;他只會做木球,他那個朋友卻會做套球,球心還有球,能套六個呢;萬歲爺一聽,可樂了,一口一聲的說要找這人進宮來,要魏忠賢立刻辦;也算魏忠賢有本事,十幾年不見、不通音訊的人竟然只費了幾天的時間就給找著了;帶到萬歲爺跟前,當著萬歲爺的面做了個套球,高興得萬歲爺又笑又跳的轉圈子!」

王安聽得嘆了一口氣:「萬歲爺還是個小孩子!」

接著再問:「還有一樁呢?」

魏朝紅了一下臉,小聲的說:「萬歲爺要封客青鳳,不知道該封什麼好,要魏忠賢幫著想主意!」

一聽這話,王安露出了個特殊的笑容,半帶調侃似的說:「客青鳳是你的『對食』 啊,萬歲爺怎麼反而讓魏忠賢去傷這個腦筋呢?應該由你來想的嘛!」

魏朝訕訕的說:「啊,我原該避嫌!」

王安卻說:「你且先忙兒去吧!要不要重用這個人,過兩天再決定好了;你得便的時候,也多留意留意他現在的言行!」於是,魏朝告退。

但是,等到兩天以後,要不要重用魏忠賢的事,竟已不須再考慮了——王安與魏朝都已經失去了這事的決定權,因為,魏忠賢已經因為引進巧手木匠而博取了天啟皇帝的歡心,更因為替客青鳳想出了個得體且令她滿意的封號,讓客青鳳高興得對他另眼相看,為他向天啟皇帝進言,已經成為乾清宮裡的紅人了。

幾天後,天啟皇帝正式下詔,封客青鳳為「奉聖夫人」,魏忠賢則自惜薪司升遷為司禮太監。

不明白客青鳳在乾清宮中的特殊身分的楊漣對於她被封為「奉聖夫人」的事感到大不以為然,私底下跟左光斗說:「本朝開國以來,從來沒有過新君即位,先封奶媽的——或許萬歲爺年幼,顧念奶媽哺乳抱扶之情,但是,哺乳之情,厚與財物即可;如此這般的下詔冊封,豈不令天下臣民暗自竊笑?」

他打算上疏勸諫,請天啟皇帝取消這道封誥。

但是,左光斗卻在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建議他:「此事蹊蹺,或許個中有什麼你我均不知的情由——不如先與王司禮商議商議,弄清萬歲爺的心思,再上疏也不遲!」

楊漣同意了,於是聯絡王安;王安卻因在病中,不好出宮相見,派了兩名心腹來見他;等問清了楊漣所要商議的事情之後,王安卻急了,連忙硬撐起精神,親筆寫了信,差人分別送給楊漣和左光斗。

兩封信的內容大致是相同的,兩人接信後,見面一商量,倒是頗為贊成王安的意見。

左光斗率先說:「此事與朝政無涉,亦與社稷無涉,不如,就由他去吧!」

但是,實際上他卻是悄悄的嘆了一口氣:「幼主登極,這是第一樁想做的事,不好潑盆冷水過去!」

楊漣默然,心裡雖然有幾分認同了王安和左光斗的想法,卻也仍然存有著一絲上疏勸諫的想頭,兩片嘴唇微微的顫動了一下,已全數翻白的長須跟著無風自動;屋外在下著大雪,他的心輕輕發顫,從心底升起幾許寒意來。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半啞著喉嚨向左光斗說了一句:「無論如何,此事形同兒戲啊!」

左光斗當然了解他心中的感受,於是索性把自己心中最誠摯的肺腑之言說了出來:「依愚弟看,趕緊忘了這件事吧!王司禮的信里像是話中有話:無關朝政,無關社稷——宮闈之中,諱莫之深,你我終究是外臣,怎好乾預呢?更何況,萬歲爺即位後,對年兄可說是言聽計從,年兄建言的內閣首輔及諸要職之人選,他全都一口答應了下來,實可謂『皇恩浩蕩』了;宮闈中如有無關朝政、社稷的事,還是給萬歲爺留個面子吧!」

他的話也是持平之言——天啟皇帝對楊漣的尊重和禮遇已經是少見的殊恩了。

幾天前,楊漣上疏指陳,方從哲年已老邁,無法再有建樹,建議更換內閣首輔,並且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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