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內鬥

楊漣只休息了一天,服了幾帖葯,自己覺得精神體力都恢複了,第二天就取消了告假,回到朝班去。

他的心中有一股勃發之氣在支持著他,使他的生命力變得超乎常人的健旺,很輕易的戰勝了病魔;而緊接著,喜事也來了——他的官職升遷為兵科都給事中。

這是擁立新君的「功臣」中第一個陞官的,他連連謙稱不敢當,再三推辭,但畢竟詔命已出,哪有因他的謙辭就收回的呢?三辭之後,他便改成了叩首謝恩,莊嚴肅穆的接受了新職。

左光斗第一個來向他道賀,寒暄、致了賀意之後,左光斗立刻語重心長的向他說出內心深處的期盼:「年兄這番高升,是開了一個大好的頭;接下來,新朝新政,還將陸續有一番人事上的變動——時機大好,我輩東林中人,好好的掌握住這波變動的機會,則又將有一番大作為了!」

楊漣對這話極有同感,立刻回應——他先是謙稱了一句:「愚弟其實是『拋磚引玉』啊!」

接著立刻暢言:「自葉閣老去職,東林之人久難左右政局,現在,果然有機會了!」

方從哲的無能早已令人不滿,雖然在這次的擁立新主的事情上一反鄉愿常態的出了許多力,但是,「形勢比人強」,新君登極後展開新政,勢必要撤換內閣首輔了。

繼位者如系東林中人,甚或葉向高重新入閣,那麼,「東林執政」的時代將要到來了;而能影響內閣首輔的人選的,目前,居第一份量的人就是楊漣!

楊漣雖因年輕、資歷不足,自己還未達入閣的資格,但以「紅丸」、「移宮」兩案之後,聲名大噪,天下皆知,成為朝中名臣——左光斗猶且分析:「先帝曾特召年兄進宮面聖,是有『顧命』之實,於今上又為擁立第一功臣——如今,年兄在萬歲爺跟前說話的份量早已經超過了內閣首輔——」

他甚至斷言,楊漣這次的升遷,只是「先期」之舉,接下來,勢必還會有「連升三級」的情形;而楊漣在朝中的份量越重,對東林就越有利!

美好的希望,光明的遠景,都已經來到眼前了!

於是,兩人索性仔細的計畫了起來,逐一的細數「應該」出任要職的東林人士:葉向高、鄒元標、趙南星、高攀龍——也開始遙想著,當這些正人君子們執掌大權之後,將如何的推動著政治改革,使已處在衰敗狀態的大明王朝得到新生——

而在內閣首輔的人事發生異動前,遼東的人事有如首當其衝般的率先發生了異動,而且目標集中——異動的其實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熊廷弼。

熊廷弼原本與東林有隙,雙方的恩怨早在萬曆三十九年就結下了。

那年,熊廷弼任南直隸提學御史;江南向為文風鼎盛之地,文士最受禮遇,但也因地方過度重視文士而形成強悍的士風,受學的生員成為天之驕子,常以些微小事群起抗爭,或包圍官府,或焚燒縉紳房屋,不時有案例呈報朝廷;熊廷弼在上任之前,已對這種惡風有所耳聞,苦思改善之道,上任之後,採取他在遼東任官時的一貫的雷厲風行的方式壓制江南文士,雖然減少了生員抗爭的事情,卻導致了多人的怨恨。

接著,他大力改革江南教育變遷的種種流弊,結果是結下了更多的仇怨。

原來,依制,提學官三年一任,任內要舉行兩種考試,一種是歲考,另一種是科考;歲考以六等試諸生優劣,科考亦按成績的優劣分為六等,第一、二等受賞,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稱為科舉生員,置於末等者,則喪失參加鄉試的資格,無疑與功名絕緣了;因此,全國的讀書人既因前途操在「考試成績」中,讀書的目的也就是為了考試,所讀的書竟全系應試的八股範文;心懷理想的熊廷弼當然不認同這種世俗流弊,大力改革,以矯文風,每試必要求士子書寫經論四篇,未交者不予列入一、二等;這麼一來,又斷送了許多人的前途。

而且,他為矯弊,打擊地方惡勢力,在任上大力提拔寒微之士,黜退鄉紳津要子弟,尤其以東林子弟為多。

在他看來,東林子弟大都是仰仗父兄的庇蔭,嬌生慣養,沽名釣譽,而不潛心用功讀書,甚至不受教、不虛心處世——他必須裁抑。

歲試的時候,他索性將東林領袖顧憲成的長子顧與渟置於末等,使顧與渟絕了科舉之路。——這無異於公然向顧憲成挑戰,後果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而今,東林得勢了——

無須東林諸人暗示什麼,朝廷中自然有人搶先一步出面彈劾熊廷弼,更何況,不贊成熊廷弼的遼東政策的,也確實大有人在。

先是與熊廷弼有夙怨的吏科給事中姚宗文一面在朝中毀謗,一面上疏彈劾,批評他只堅守不出擊、進攻、收復失土的政策是「養敵」。

接著,兵部主事劉國縉因為原來主張募遼人為兵,募得一萬七千多人,不久卻逃亡過半而被熊廷弼奏報朝廷,也銜怨在心,開始報復;他本為姚宗文的座師,兩人結合在一起,攻擊熊廷弼的力量越發的大了。

而後,御史顧慥跟著彈劾熊廷弼出關踰年,毫無建樹;馮三元則彈劾熊廷弼無謀者八,欺君者三,如不罷廢,遼必不保;接著,張修德再彈劾他破壞遼陽;給事中魏應嘉也跟進——熊廷弼先是抗疏自辯,但是,不利於他的彈劾,一而再,再而三的涌到,他無力招架了,只得上疏自求罷斥,並且繳還尚方寶劍。

於是,朝廷改以袁應泰出任遼東經略。

而一聽到這個消息,皇太極脫口就衝出一句話來:「父汗真是料事如神——」

他向代善說:「什麼事,都逃不出父汗的掌握,別說是眼前看得見的、聽得見的,父汗都一清二楚,就連遠在明朝的事,父汗都能早個許多日子就料准了——」

他心生崇敬,於是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段話;而才因不久前發生的一樁變故,導致心中不自在的代善聽了,並不接腔,而是淡淡的一笑帶了過去;讓原本神情中帶著光芒,語氣中帶著興奮的皇太極只好慢慢的收斂起興頭,換個話題來說了。

而這僅是表面上的情景,兩人內心中的聲音根本是另外一種——

代善的心裡先是冷冷一哼:「父汗料事如神,明察秋毫——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嗎?」

他才因努爾哈赤的「料事如神,明察秋毫」的超能力所發現的細微之事而獲罪——那一天,努爾哈赤突然發出一個命令,說,大福晉富察·袞代竊藏金帛,勒令離棄。命令上只有這一樁事,而且絲毫沒有提起他來,但是,他心裡有數,又深恐努爾哈赤過些時日便將懲處他,因而寢食不安了許久,好長的一段日子都不敢設想自己的生死,每夜都在惶恐中憂懼,不知道天亮以後,努爾哈赤會不會斷然下令處死自己。

那段日子裡,他不斷的想起自己的同母長兄褚英來,褚英死因成謎,人都道是為努爾哈赤親自下令處死,而那時母親已經亡故,他與身邊的每一個人、乃至每一個兄弟姐妹都不敢開口問句為什麼——

許多天過去後,他才開始稍稍放下心來——離棄了富察·袞代之後,努爾哈赤似乎有意要儘速淡化這件事似的,再也不曾開口說出過任何一個字,見到他時,眼光和態度也一如往常,彷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他暗叫一聲險,項上的人頭總算保住了。

又過了許多天之後,他才敢偷偷的派出心腹手下去打聽事情的全部真相。

回報的消息卻只限於表面:

早在三月間,努爾哈赤的庶妃德因澤就曾偷偷的檢舉富察·袞代的行為說:「大福晉兩次備佳肴送給大貝勒,大貝勒受而食之。一次備佳肴送給四貝勒,四貝勒受而未食。大福晉曾一天兩、三次派人去大貝勒處,大約商議要事——大福晉且曾有兩、三次深夜出宮院!」

而努爾哈赤倒也沒有立刻採信,他派出扈爾漢、額爾德尼、雅遜和莽阿圖四名大臣詳細調查;調查的報告為何,只有努爾哈赤本人和這四名大臣知道;而努爾哈赤在聽完報告後,沒有作出任何的表示。

但是,不久,新的告發又進入了努爾哈赤的耳中:「諸貝勒、王公大臣集會商議國事時,大福晉飾金佩珠、錦緞妝扮,藉口有事而來,竟公然傾視大貝勒——」

這次,努爾哈赤才作出了處置——

一份簡單的說明,卻聽得代善混身直冒冷汗,一面仔細的尋思:「我對德因澤庶妃,一向客客氣氣的,從來沒有過不愉快的事,她怎麼會在父汗面前中傷我呢?即便她妒忌袞代,也無須牽連上我呀!更何況,妒忌袞代並無必要,袞代早已失寵,目前最受父汗寵愛的是阿巴亥,論妒忌,該去中傷阿巴亥才是啊!」

而他的心腹手下卻似為他解疑似的提醒他:「會不會是有人指使庶妃,讓她在大汗面前搬弄口舌?」

接著又一路的推論下去:「這個指使人,也許真正要對付的人是大貝勒您——目下,大汗年事已高,心中正在思謀傳位人選;大貝勒您現為諸貝勒之長,又向以『寬厚』得人心,是最有希望的繼位人選,因而成為這人的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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