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紅丸

顧憲成生前所苦心經營的東林,宛如深深的在泥土中埋下一顆種子——第二代的弟子長成了,中試任官,成為大明朝廷中的一員,掀起新的風雲來了。

楊漣字文孺,應山人,是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中試之初,授常熟知縣,在任上被舉為廉吏第一,不久就擢為戶科給事中,接著轉任兵科給事中;他為人磊落負奇節,剛直敢言,因此,官雖不大卻樹立了很好的名聲,儼然成為東林第二代中的佼佼者。

左光斗也是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他字遺直,桐城人;中式後先是任中書舍人,以任事廉正清敏而選授御史,巡視中城,任內勇於任事,以捕治吏部豪惡吏,獲假印七十餘,假官一百餘人而震動朝野。

兩人既同出於東林,又為中試的同年,私交甚篤,對許多事情的看法、意見也都很一致,因此在朝廷中互為援引;也連帶的與同為東林中人、同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的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及為高攀龍入門弟子、萬曆四十四年中試的魏大中、黃尊素、李應升、萬燝,四十一年中試的周順昌、繆昌期、周宗建等志同道合的人互通聲氣,隱隱結合成一個東林在朝廷中的無形的小團體來,遇事常能發揮出極大的作用和影響。

這一次——打從朝廷中開始傳出鄭貴妃希冀皇后寶座的消息來以後,楊漣和左光斗就聚集了這批朋友商議討論,然後提出激烈的反對意見,引起輿論的呼應;而後,孫如游出面以禮部官員的身分上疏,阻止了這件事;不料,才短短的幾天,宮闈之中又發生了事端——新君即位當天就因縱慾而病,這一群正直耿介的人當然絕不可能不發出重大的聲音。

楊漣第一個發難,接著眾口呼應,形成無可阻擋的聲浪;而且,具體的做法也被訂了出來,逐一的進行。

除了形成了輿論之外,大家且把矛頭指向鄭貴妃在朝為官的內侄鄭養性,逼迫他向鄭貴妃傳遞朝臣的意見,並且施予重大的壓力;一面聯名上疏——

事情很快的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發展:

三天後,重病的泰昌皇帝親自接見了楊漣、左光斗等幾人,以微弱但頗具誠意的口氣說了幾句慰勉朝臣的話,也表示了接受大家的意見,將治崔文升之罪,並且疏遠鄭貴妃。

楊漣直言:「鄭貴妃意在太后之位,臣以為切切不可——萬歲爺應以嫡母禮尊大行皇后,以生母禮尊本生太后;貴妃於萬歲爺,既非嫡母,也非生母,不可越禮!」

這個話,泰昌皇帝也接受了,他虛弱的點了點頭,說了聲:「朕傳諭司禮監去辦吧!」

於是,鄭貴妃就在這雙重的壓力當頭下,咬牙切齒的暗恨命運、又不得不受制於命運的擺弄下,放棄了登上太后之位的心思,自動自發的遷移到慈寧宮去居住。

朝臣們儼然獲得了空前的勝利,楊漣、左光斗,乃及於他們的東林友好們的名聲也就驟然提高了許多。

當然,泰昌皇帝對楊漣的印象更是深刻了許多,幾天後再次召見大臣的時候,更特別指定了楊漣一起晉見——他其實是有心作個好皇帝的,而且智商雖低,也不至於低到好歹不分;楊漣令他印象深刻,直覺的認為那是個應該重用的能人;甚至,楊漣的正直還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多年前教過他讀書的郭正域來,引發他心中生出一些特別的感受。

因此,即便是精神和體力都不濟,他還是儘可能的和楊漣說句話,以示不尋常:「楊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而這對楊漣來說,既是天大的榮耀和恩典,也激發了他生出「知遇」之感和誓死以報的情懷。

他也自知,原本因官職僅為給事中,根本沒有資格進宮面君的,這番的破格,除了泰昌皇帝個人以外,也包含了外在環境的因素——思考之後,他越發的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君恩浩蕩,我等絕不可辜負……」

他召集了所有志同道合的東林友人,說出心中的想法:「目下,萬歲爺即位不久,處境艱難,內則宮闈多事,外則朝政未定,且又重病在身,正需我等同心協力,效命盡忠,為萬歲爺分憂解勞……」

說著,他胸有成竹似的逐一說明自己打算做的「效命盡忠」的事:「鄭貴妃雖遷居慈寧宮,但未必肯安分守己;她向與選侍西李交好,而今,西李竟住乾清宮,並以撫育為由,留皇長子於宮;某曾聞內侍傳言,西李出身寒微,惟以通媚術見寵,這等女子,豈可正位中宮?我等須早日上疏,建言選天下淑女,立賢德者為皇后……」

道德感、責任心和報君恩的多種情懷混合在一起,使他的精神特別昂揚,因而根本不考慮自己是否有資格過問立皇后的大事,也完全遺忘了多年前,萬曆皇帝還是個年輕的、充滿了希望、可以期許的皇帝時,因為立太子而和大臣們鬧得不愉快,乃至於產生許多不幸的後果的前車之監——他勃發的正義、道德和出自高度理想化的人生觀掩蓋了一切,使他執意的要使歷史重演般的干預皇帝的私人情感問題了。

其次,他也盡心儘力的為泰昌皇帝全盤設想了國計民生:「吏治不正,財用困難,民間天災不斷,又逢連年加稅,致使民生凋弊,怨聲四起,都是當務之急;而更迫在眉睫的,是遼東的邊患——女真酋首努爾哈赤興兵作亂一事,非同小可,我等萬不可掉以輕心,萬須竭智盡忠,謀畫出一舉平定遼東之策……」

而他說的這些,左光斗等人都大有同感,於是,眾人意見一致,便要立刻付諸實行;楊漣先就「選淑女,立皇后」一事草擬奏疏;只有魏大中問了一句:「此奏,是否先與內閣諸老商議一下?」

但是,心中急切欲「報君恩」的楊漣立刻否定了這個建議:「不必——奏疏要上便上了,再與他人商議,人多口雜,事情又要拖延!」

魏大中心裡還是有一點放不下,掙扎著再說上一句:「立皇后乃大事,不先與內閣大學士商議,似乎——有點——於禮欠周吧!」

他說話的時候,一面看著其他人的神色與反應,期望得到奧援;不料,其他的人中竟沒有一個應和他的話的,他暗暗嘆了一口氣就不再多說了。

楊漣則是洋洋洒洒的將這道「請選淑女,立皇后」的奏疏一揮而就,一面說著:「內閣諸老若是不高興,便由他不高興好了——若是萬歲爺見了奏疏不高興,便怪罪到某一個人身上便是!某忠心為國,盡心為君;為所當為,言所當言,不怕獲罪的!」

於是,這道奏疏便在這樣「一意孤行」的情況下被送進了皇宮。

然而,這一次,泰昌皇帝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了這群人的意料之外——泰昌皇帝既沒有答應楊漣的請求,也沒有任何不高興的表示,而是根本沒有反應。

楊漣沒有如預期般的再次被宣召進宮——

一天,兩天——到了第十天,楊漣開始興起了不安之感,他悄悄的向左光斗說了句:「難道今上也和先皇一樣,根本不讀奏疏了?」

這個問,左光斗當然無法回答,只有鄭重的告訴他:「猜想無益,耐心等候吧!」

於是,他陪著楊漣數日子,一天,兩天,三天——,兩人一起等著。

卻不料,數了幾天之後,所等到的不是泰昌皇帝的聖旨硃批,而是一個震得令他們昏死過去的晴天霹靂:

泰昌皇帝於即位剛滿一個月的當天駕崩了。

這下子,大明皇宮中所籠罩的是空前的愁雲慘霧,新君即位才只一個月就駕崩,不但是哀事、喪事,也是自開國以來兩百多年間第一次遭逢的特殊變故,而幾乎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了震驚和恐懼,掩蓋了原本所應有的悲傷。

幾個上了年紀、在皇宮中執役多年,知道許多陳年往事的老成的太監、宮女們,打從乾清宮傳出第一聲哭聲開始,就在全身顫慄中喃聲私語著:「這難道是天意——當初,萬曆爺就不肯立這小爺,是給大臣們吵得沒法子了,才勉強立上的;照萬曆爺的意思,這小爺福薄,受不住九五之位的呀!偏是大臣們鬧事,硬要違反天意行事——天意哪裡是違反得了的呢?小爺福薄,大典完了就病倒,幾天就不治,連一天朝也沒上過……」

而緊接著的更是有若失禁似的發抖:「逆天行事,終究要受不祥之報啊……」

於是,這幾個人越發的邊打著寒顫,邊哀哭了起來,哭得心肺俱裂似的傷痛,也就更加的讓人明白,他們不只是在為皇帝駕崩而哭,更且是在為大明朝的不祥之報而哭。

泰昌皇帝朱常洛咽氣的時刻為九月初一日五更——這一年仍以萬曆四十八年為紀年,他的生命等不及使用屬於他的泰昌的年號——而無論是否確實為不祥之報,他的死亡確實是在他即位的當天即已出現了徵兆。

氣血衰竭了,縱慾之後,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往下流去,從腳底往外流去,流出身體之外,一滴也不留。

全身虛脫,氣若遊絲,而腦海中開始浮起了若有若無的幻覺,恍恍惚惚的像前方有人在向他招手,那是一團模糊的影子,男女莫辨,人鬼難分,像風一般的飄忽著;而後,那個影子開始出聲喚他:「常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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