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孤獨帝王

明朝內部的敗壞有如蟲蛀大木,漸漸的把木心都蛀光了,只剩下外皮,而這外皮上塗著金碧輝煌的油彩,繪著龍鳳呈祥的圖案,象徵著皇家的尊榮。

而萬曆皇帝便日復一日的披著這尊榮的外衣,日復一日的讓自己心中的蛀蟲蛀光自己的血肉和大明朝的列祖列宗所遺留給他的豐富資源。

他已經懶到了極致,再也沒有什麼字眼可以形容他,再也沒有更壞的情況可以比擬——他與大明朝的朝政都已壞到了極致。

官員們「拜疏自去」的數量已達一半,他根本不聞不問;百姓的生活已被敗壞的吏治與苛捐繁稅壓迫得無以為繼,不少人淪為盜匪,衍生成各種社會問題,他更不想知道——大明朝全國都處在畸形的狀態中,從他的心開始腐爛。

日子還是一天天的混過去——

直到這一天,他蒙受了一個重大的打擊,心中像被突如其來的羽箭射中了,鮮血直淌,他才無法繼續醉生夢死,繼續在福壽膏中昏沉;而是從龍床上坐起,下床,偏又站立不穩的跌倒在地上,然後發出一聲聲腔調奇特的號啕痛哭聲來。

慈聖皇太后崩逝了。

他親生的母親——幾年來,這是唯一令他產生反應的事!

悲傷的感覺真正的發自他的心靈深處,聽了太監的報告後,他由衷的哭泣,直到哭暈了過去。

接下來,國之大喪的儀制由禮部的官員負責辦理,他也確實因哀傷而生出了精神的力量,每天早起晚歇,行禮如儀;每天在慈聖皇太后的靈前痛哭,每天為慈聖皇太后的喪禮指示大臣——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所有的懶散都消失了。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深刻的了解他真正的喪母之痛,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藏在心中的聲音——包括貴為帝王的他自己。

這一個夜裡,他實實的哭累了,在自己半溫熱的淚水的陪伴中闔上了眼睛,然後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

不過片刻,他發出了如雷的鼾聲,使得慈聖皇太后的靈前不得清靜,道士們的誦經作法聲也只好暫時的停頓了下來。

但他自己並沒有被這鼾聲所干擾。

入夢以後,他非但沒有聽到自己的鼾聲,反而處在一種極其寧靜的氛圍中回到了從前。

回覆成一個嬰兒,被擁在母親的懷抱中——非常非常的溫暖,非常非常的滿足,非常非常的愉悅,非常非常的——

他張嘴吸吮乳汁——

他伸出雙手揮舞——

他勾著母親的脖頸——

他咿咿呀呀的歌唱,歌詠著他初臨的世界——

他的臉頰貼著母親的臉頰——

他的小手伸入母親溫暖的胸口——

他的心跳和母親一起律動,發出同樣的怦怦聲,柔和的,徐緩的,安詳的——

然後,他醒了。

兩手一伸,撲了個空;睜開眼來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心直直的往下墜落,墜得他全身的血隨之一起而出,身軀內空空如也。

他沒有再哭泣,但是悵悵失神。

而後,他再度的陷入沉思。

這一次,他沒再入夢,沒再發出鼾聲,沒再錯亂不自知;往事回到眼前,他仔細的回憶著。

他想起了小時候,和母親相依相隨的甜蜜時光——直到登上皇帝的寶座才有了改變。

那幾年,母親所給他的就不是甜蜜、溫馨和滿足了——母親變成了一個任務的執行者。

天不亮就把他從溫暖的被窩中拉起來,逼他去上早朝;然後,逼他念書——

才只是一線之隔啊!

做皇帝前,母親給他的是溫暖——

做皇帝後,母親給他的是寒冷——

他想起了那一年,年輕的自己,不過因為偶爾貪玩,一夜嬉遊,母親就大發雷霆,讓他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接受責罰。

他要的不是這些啊——

多少年了呀,他心中所渴望的只是母親抱他、搖他、喂他、哄他、逗他、為他唱歌、教他說話,拍他的小背脊——

突然間,他打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怪吼來:「我不要做皇帝啊……」

他連連的喊叫,但是,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再一睜開眼,睜大眼仔細四顧,卻發現四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惟有自己站立在一個邈無邊際的白色中。

母親早已不見了。

一向大群大群跟在他身邊的太監宮女們也不見了,只有他孤獨的站立著。

風聲虎虎的在耳中吼著,提醒著他,他是孤獨的。

他根本沒有母親——他所渴望的母親從來也不曾存在過。

他被徹底的擊倒了,再也沒有支撐起自己精神的力氣,再也沒有面對自己的勇氣。

精神上,他已成片片粉碎。

在太監們的眼中,他病了,忙不迭的召了太醫來診治,煎藥喂葯的忙了個不休。

而在大臣們的眼中,他的孝心可感——不少迂腐的人甚且連連稱頌:「百善孝為先——萬歲爺果然是全天下的表率,足以為天下臣民敬效!」因此,更加沒有人了解他的心。

八月間,葉向高致仕了 ——朝廷中又去了一個正人君子,政情越發一路下滑。

而後,又一樁人倫的不幸事降臨在大明皇宮中。

時間到了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正當端午節的前一天,皇宮裡絕大多數的人都在為著第二天的端午佳節的各種過節事宜而忙碌,極少有閑心閑空關心、注意其他的事,卻在這當兒發生了意外的變故。

時間已近黃昏,日色偏西,日照半明,皇太子常洛所住的慈慶宮中竟出現了刺客。

這人是個年輕男子,手持棗木棍,卻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竟躲過了皇宮的重重警衛,悄然無聲的闖進了慈慶宮。

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地上鑽出來——他像是一具幽靈,突然出現;卻又像個受人挾制、操縱的殭屍,自己無意識的行動著。

而他的行動卻幾近瘋狂——

一進慈慶宮中,他像是一切都失了控似的,持著木棍,不由分說的見人就打。

慈慶宮中原本就因為皇太子常洛不是深受萬曆皇帝疼愛的人,所配的近侍員額很少,而且大多是老邁者,垂暮者——整座宮中顯得非常的冷清;這名男子出現的時候,第一道宮門根本無人把守,第二道宮門前也僅有兩名皆已六、七十歲的老太監看守。

兩名老太監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卻幸好,兩人在倒地前發出了一聲慘叫,這才引得宮裡的其他太監探頭出來查看。

而這持棍的男子已經奔到了前殿的檐下,距離皇太子常洛只有一門與數步之隔。

好不容易躲過這場驚險——常洛身邊幾個稍為年輕力壯的太監沖了出去,一面大聲呼喊,一面七手八腳的上前擒凶。

聽到喊叫聲的御林軍也趕到了——折騰了好半天,費了好一番手腳,刺客終於被擒住。

常洛固然有驚無險,卻已嚇得臉色發白,險些暈了過去。

可是,他個人的膽怯是其次——「行刺太子」的案子才是大事,頃刻間就轟動了朝野。

萬曆皇帝得報,當然更不能不說句話——於是,他強打起精神,交代了句:「嚴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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