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廢弟

變化一再的發生,快得令人難以置信,難以捉摸,更難以預料——

遼東的情勢變化甚且在其他各處之先,就在明朝的新任官員逐一的出發來到遼東的當兒,又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件忽然降臨。

那便是葉赫貝勒納林布祿死了。

死因是病,但是,事前毫無跡象,也斷不出究竟是什麼病;而僅從葉赫部中傳出來的話便有好幾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說他飲酒過度,一種是說他因心中鬱悶,因而成疾,另一種則是說,他早已在戰場上受了內創,多年來始終未曾治癒。

而無論如何,人畢竟是死了。

初一聽到這個消息,努爾哈赤一個下意識的便發出了一聲驚呼:「啊——」

隨即,一股惘然從心中升起,而後,五味雜陳,卻發不出聲音來了。

感受太特別了——

彼此為至親,又為死仇,且相互糾葛、傾軋了這許多年,關係複雜得無法分解。

他的心口怦怦跳,眼中悵悵出神。

許多的往事浮了上來,又沉下去了;命運的手永遠都在撥弄著世人。

他也明了,自己必須面對這個事實,而且必須繼續與葉赫部對壘;納林布祿死後,會接替他的位子的該是他的弟弟金台石,和卜寨的兒子布楊古一起分治葉赫;兩人的做法也大多是延續著卜寨和納林布祿的作為——葉赫的許多情況是不會有所改變的,尤其是和建州之間的複雜的敵對關係。

思考時,他的腦中是冷靜的,條理分明的,將許多的錯綜與紛亂都釐清了,也很快的做出了結論。

但是,結論下了之後,心情反而又陷入了紛亂與煩躁之中。

彷佛,一個纏鬥了多年的死仇突然的死去,就像心中原本擺著的一件東西飛走了,登時引發了一種微妙的空虛感,而且什麼都不對勁了。

再加上李成梁的解任——

他的情緒越發的激烈起伏,心中則暗自思忖:「這段短短的時日,表面上看,並無戰爭發生,日子過得很平靜,暗地裡卻是極不平靜、極暗潮洶湧——」

敏銳的他,當然感受得到,這樣的平靜也許是下一個大風暴來臨的前兆——

而就在思路盤旋到這當兒的時刻,他的心中又觸動了另一個想頭:「這段日子來,變動如此之多——我何不因應這變動之氣,將建州內部也來一次變動?」

這事是他早就謀畫了許久的:徹底解決舒爾哈齊的問題。

這件事放在心中已經好幾年了——他立刻斷定,現在,時機到了。

所有進行的方法他也早已盤算過多次,該考慮周到的地方都已想得通透,通透得萬無一失。

原先,他最最有所顧忌的便是舒爾哈齊所擁有的人馬,總數很不少,萬一生事,將很不好收拾;但是,經過他這幾年來的運作,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一大半了。

他運用了一個非常巧妙的方法削減了舒爾哈齊的私屬人馬——

打從前一段日子就蓄意培養阿敏,等阿敏立了戰功,他便以此為由,要舒爾哈齊撥出些人馬來給阿敏統領;過了一段日子後,又要舒爾哈齊再分出人馬給自己已成年的其他幾個兒子;而且,為了不使舒爾哈齊動疑,他在向舒爾哈齊提出這些事的時候,自己也以身作則的分出人馬給褚英、代善等幾個兒子統領。

他在提出這件事的時候,態度是莊重的——有如這是確立了建州的一種制度。

而因為分出人馬的對象是自己的親兒子,舒爾哈齊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

於是,舒爾哈齊的實力一批批的減少——

他再留心觀察,舒爾哈齊自己並未產生什麼警覺心,連眼神中都毫無異狀;一連觀察了一段日子後,他更加的放心了。

而納林布祿的死,也帶給了他某些靈感——

一切都想得周整了,但他還是再耐著性子,等上了一段日子,等到歲盡開春,溫暖的三月來臨的時候。

他其他的準備工作也已經完成了。

這一天,正逢皇太極有添丁之喜——年十八歲的皇太極成婚已一年,妻室烏拉那拉氏一舉得男,他又作了祖父,高興極了,一面給小孫兒取名豪格,一面下令舉行盛大的家宴。

他也就用這個理由,派人找了舒爾哈齊來一起享用豐盛的酒宴。

席上,他狀至開懷,也頻頻勸酒;最後,喝得全部的人盡數醉去。

第二天,所有的人在酒醒後都安然無恙,惟獨不見了舒爾哈齊;眾人沒去追想什麼,都只當他已回府了,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而努爾哈赤卻在三天後才派出了一名侍衛來公開宣布:「舒爾哈齊酒後無狀,險些傷了我的孫兒,已被我幽禁起來了!」

這話一說,當然令眾人發出一片嘩然,尤其是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仗著是親兄弟,又怕侍衛傳不清楚話,索性親自來見努爾哈赤,打算問個明白。

努爾哈赤卻是成竹在胸,面對著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自己並不多話,而是先淡淡的一句:「你們找本人問去吧!」

說著便命侍衛:「帶兩位台吉去看人!」

舒爾哈齊被關在地室里,兩人隨著侍衛下了階梯,被引到一間房前,侍衛便打開了門鎖。

這地室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並不陌生,原本是貯藏東西用的,兩人對望了一眼,也就毫不猶疑的走了進去。

房裡的油燈點得很亮,雖是地室,便什麼都看得很清楚——房中別無陳設,一張小桌上放著油燈,此外便是一張大床,舒爾哈齊四平八穩的倘在床上。

兩人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二哥——」

不料,舒爾哈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兩人再次的對望一眼,無聲的交換了意見,然後一起舉步往前走,走到床前再喊一聲:「二哥——」

舒爾哈齊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忍不住了,一起彎下腰仔細去看他;這一看卻看得兩人驀地發出一聲驚呼:「啊——」

接下來卻驚詫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而只是目瞪口呆的愣在當場。

舒爾哈齊氣息如常,但臉上卻口歪眼斜,不時的流著口水,喉中無法出聲,身體無法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才總算從驚慌中慢慢的定下神來,叫了侍衛過來問:「這是怎麼回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侍衛回答說:「二貝勒酒後自己撞牆,撞壞了!」

這個回答不能讓雅爾哈齊和穆爾哈齊信服,但是,兩人也明知,根本無法從這名侍衛嘴裡問出什麼話來了。

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地室,兩個人都低著頭,一言不發;由階梯往上走,是一步步的走向亮處,但是,兩人的心中卻橫著一個陰影。

直到走遠了之後,兩人這才發現,從地室出來以後,竟不約而同的沒有打算再去見努爾哈赤——雖然兩人都沒說話,但心裡的話卻彷佛是完全一樣的。

又過了好幾天之後,兩人才在情緒慢慢的和緩的狀況下開始悄悄的討論:「他究竟是酒醉,還是中邪?」

又說:「或許,來給他跳薩滿,驅魔——或許能好了起來!」

而兩個人也似有意迴避似的,始終沒有去觸及真正的原因與重點,偏又心中雪亮,因此親兄弟間的談話反而有了隔閡,盡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但是,要完全不談這件事也似乎是不可能的——畢竟心裡藏著許多感受,無從發泄時心中便有如鬱積著悶雷,分外的難受。

而努爾哈赤卻索性裝作不知道他兩人的心事——他的心裡也是雪亮的。

「去瞧過舒爾哈齊之後,心裡總要難受幾天的;不過,事情總會過去的,再多過些時候,難受漸漸淡了,便什麼事都沒有了!」

有的只是他美好的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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