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貴妃的心事

常洛全身發顫,抱著王安抽抽搭搭的哭著,一面哭一面小聲的說:「郭先生是個好人——」

他翻來覆去的重複的說著這句話,說得次數多了,好幾次岔了氣,得好一陣拍打才透過氣來,卻又不肯住聲歇息。

王安無奈,只得不停的撫慰、哄勸,常洛一直哭個沒完沒了,他也只好一直陪著耗下去。

而常洛的心思,他卻是萬分明白——常洛不善言辭,又兼得情緒異常,因此,反反覆覆的只說著同一句話——其實,常洛是在替郭正域著急,又想挽救郭正域,更害怕郭正域被處死——

他極想建議常洛:「去求求萬歲爺——」

但是,他卻更心知肚明:常洛一向膽小,哪裡有勇氣去向萬曆皇帝求情呢?

更何況,常洛在情緒激動中,連話都講不清楚,去到萬曆皇帝跟前,反而壞事。

這麼一想,他不由自主的就深深一嘆。

真是一籌莫展——他其實也在為郭正域著急,因為長年侍候常洛,他也常與郭正域相處,知之甚深,感慨就越深:「真是個正直、正派的人,書也講得好——奈何朝里總是小人當道,容不下好人!」

他很清楚的記得一件事:

當年,常洛還不得冊立,以「皇長子」的身分出閣講學,一切的供應都差,天冷,沒生火盆子,常洛禦寒衣物也不足,凍得全身發抖,虧得郭正域大聲的喝叫,班役才為常洛取火盆禦寒——

這件事一想起來,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淚來:「郭先生那時多方維護殿下——」

他哽咽著向常洛說:「奴婢記得一清二楚!」

倒是這麼一哭,把他自己的勇氣給哭上來了;他一挺腰桿,再向常洛說:「容奴婢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搭救郭先生!」

這一句話倒把常洛聽得止了哭,也換了話說:「啊,有什麼法子?快想——快——」

王安出神的想了許久,搜盡了枯腸,最後才一字一頓的向常洛說:「郭先生此刻被關進了東廠——依奴婢想,只有殿下親自跟東廠交代一聲,才救得了郭先生!」

常洛先是一愣,隨即卻問:「要跟東廠說些什麼呢?」

王安正色道:「殿下是儲君,是以後的皇帝——說什麼,他們都得買帳!」

接著又解釋著說:「東廠的陳矩,人也挺正的——聽了殿下的話,一定全力的辦!」

常洛怯怯的問:「要他放了郭先生,他肯嗎?」

王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嘆口氣說:「他至少會儘力——郭先生這事,總是盡人事,聽天命啊;但如連人事都不盡,也就更無天命可求了!」

接著卻又想到了常洛的膽小個性,索性像豁了出去似的說:「這樣吧,殿下也不用親自去了,就是奴婢去替殿下傳句話吧!」

常洛點點頭,過了好一會兒說:「你就跟陳矩說,饒了郭先生,就等於是饒了我吧!」

王安把話傳到,陳矩聽了先是神色愀然的好半晌不說話,接著卻露出了一個苦笑:「我若是弄死了郭先生,只怕一等皇太子登上大位,我的人頭就要落地了!」

隨即卻又搖著頭說:「要是放了郭先生,此刻,沈閣老卻要尋我晦氣!」

兩手一攤:「你瞧,做人,多難哪!」

他表面上還半帶著開玩笑的神情,然而,王安卻明白,他說的都是實情,這些話不但不是在開玩笑,甚且還只說出了部分的為難處——

於是,王安忍不住深深嘆息。

但是,陳矩卻是個實心的人,索性拍拍他的肩頭,非常誠懇的對他說:「你便替我回覆殿下,說,陳矩惶恐,一定盡心儘力辦事!」

了卻了這麼一句「公事話」,讓王安放了心,這才又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來說:「實不相瞞,幸好沈閣老看錯了人——他吩咐逮進來,嚴刑拷打,求供詞誣攀郭先生的人都是些硬骨頭,寧死都不肯說個什麼陷人的詞!」

已經枉送了好幾條人命了——

陳矩悄聲列舉:「被捉到錦衣衛的周家慶和袁鯤,已經刑斃了;還有個達觀和尚,一個醫生叫沈令譽,一個郭先生的同鄉叫胡化——另外,說要同郭先生的師爺毛尚文打商量,要他告發郭先生——還好這些人都不肯,不然,連我也使不出法子來了!」

王安聽得一身冷汗,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的說:「怎麼這樣——處心積慮的要入人於罪!」

陳矩苦笑一聲道:「那本什麼要命的妖書究竟是誰弄出來的,到現在還查不出來——郭先生也合該倒霉,已經回籍了,還讓人坑他!我明知他是冤的,也只好捕他進東廠牢里,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除非是逮著了真兇,往萬歲爺跟前一送,才好把郭先生和所有的人都給放了,不然就只好耗著;不過,在東廠裡頭,總還好,好歹我能顧得郭先生的周全,別讓皇太子砍了我的腦袋!」

王安還是不放心,追著問:「真兇——有線索了嗎?能不能捉到?」

陳矩哈哈一笑說:「線索?每天來報的有幾百條呢!不過,大半都是用來誣陷的——哈,你別看一本小小的妖書,寫不了百把個字,作用可大了呢;想宰別人的,想報仇的,都搭上來了;橫豎,現在只要咬一個人和妖書有關,就夠整了,好歹總要逮進來打打板子,花花銀子;不瞞你說,我那裡的弟兄們,又肥了三分呢——要是說真正的『真兇』,那當然沒有!」

他甚至毫不隱瞞的告訴王安:「這種案子,怎麼找得到『真兇』呢?歷年來,我辦的案子多了,像這樣牽扯這麼多的案子,不了了之的居多啊!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上頭不肯不了了之,那就弄一個牽連小一點的倒霉鬼,拿他交差,就完了!」

王安沒再多說了,返轉慈慶宮的時候,他默默的對自己說:「世上沒天理的事真多——不過,只要維護了郭先生,我就對得起殿下了,哪有那許多力氣再去顧別人呢?」

然而,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拖下去,「妖書」一案始終沒有了結,朝廷裡面的氣氛當然也就一天壞似一天;郭正域雖然在東廠的獄中未被過度用刑而可保生命無虞,卻也無法獲釋出獄;不少人雖然明白,卻只能徒喚奈何;而沈鯉卻已打定了辭官的主意。

他的心中更比誰都明白:「伯仁為我——正域實是因我而受累!」

他當然也極力的設法營救郭正域,而且想清楚了:「只一等正域出獄,我便辭官返鄉——政事已不可為了,不如歸去!」

一方面,他也深自引咎:「七月間,廷推我入閣時,我堅辭過——只礙著聖意難違;不料,入閣僅四月,竟招忌如此,也害了正域——唉!總是我的罪過!」

他年已七十一,對於宦途,已經絲毫無所留戀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正域,須等他出獄——」

他深知,郭正域原本已經辭官,再經歷了這次的變故,更無意仕途了,兩人正好一起結伴歸隱林下。

主意牢牢的打定了,而大明朝也就因此又失去了兩名正派的官吏——但是,萬曆皇帝卻絲毫體會不到這一點。

他固然為了妖書的事情而感到心煩,但是,最最使他不快樂的還是內心深處所升起的另一道特別的想法:「外邊的人,總是要來過問朕的家務事——」

這許多年來,纏來繞去的總是中宮與太子的問題,老扯個不休,令他煩透了。

他恨恨的想:「朕已經按照他們的意思立了太子,偏還要再生出事端來——真是豈有此理!」

而每次一想到這一層,他就派人去東廠施壓,下令早日破案,卻在同時,他又無可避免的想起鄭貴妃來。

也曾有好幾次,他興起過宣召鄭貴妃的念頭來,只是沉吟了幾下又打消了念頭;但是,他也沒有再興起宣召常洛來講話的念頭;似乎,妖書案已經交付廠衛去偵辦了以後,外面的風波小了,他便沒有必要再扮出一副慈愛的樣子來撫慰常洛了——然而,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卻沒有人知道。

既不想宣鄭貴妃,也不想召常洛,他便越發的連個談話的人都沒有;但是,他又像是根本不想開口講話似的,獨個兒懶洋洋的躺著;卻又像頗為自得其樂的享受著自己的孤獨,享受著自己的不快樂,而並不打算改善——生命就此一點一滴的萎縮,他也似不在乎一般。

但是,他已多日不見的鄭貴妃的心裡卻不是這般想法;她不但在乎,還非常在乎。

她擺在心裡的是另外一種網路——

當鄭國泰來向她提出重新刊刻、流傳《閨範圖說》的時候,她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件事做出後將引發起一陣風波。

因為,同樣的事件早在萬曆二十六年就已經發生過——而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萬曆皇帝對她的態度。

萬曆二十六年的時候,「聖眷」正隆,當託名朱東吉所撰的《憂危竑議》的文章掀起風波的時候,萬曆皇帝處理事情的態度是很明顯的偏向她。

那時,萬曆皇帝以快刀斬亂麻的迅速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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