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妖書

已經計畫好的行動遲早都會執行的——大明朝中為了護衛皇太子常洛的地位,打擊鄭貴妃的易儲之心的行動在十一月間如火如荼的展開了。

這一天一大早,北京城中絕大多數的人家——尤其是在朝為官的人——在晨起開門的時候,都在門口撿到了一本小冊子。

小冊子只有薄薄幾頁,內容是一篇文章,題目是《續憂危竑議》。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模仿了萬曆二十六年時的《憂危竑議》。

那時,文章的作者託名朱東吉,文章的原題是《閨範圖說跋》,內容主要是指責呂坤所撰的《閨範圖說》支持鄭貴妃意圖正位中宮——這便是鄭貴妃與《閨範圖說》所惹出來的第一次的風波。

而現在,《閨範圖說》既再次流傳,風波自然也就捲土重來;而且,這一次的規模擴大了許多。

以往,不過是有人寫了一篇文章,動員幾名大臣上疏彈劾而已。

這一次,不但有人寫了文章,刻印了出來,而且還地毯式送到每一家的門口。

一夜之間散發了幾十萬冊,這得動員多少人手呢?而且事情更不可能是「臨時起意」或「個人所為」,必然經過了周密的謀畫。

文章的內容只有一個重點,那便是攻擊鄭貴妃,說她意欲正位中宮,意欲廢去已冊立的皇太子常洛,改立己子福王常洵;接著,附列了十名為鄭貴妃大力推動此事的大臣的名單。

列在第一名的是現任的內閣大學士朱賡,而其理由則荒誕得可以——文章中說: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期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蓋朱名賡,賡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立之意也。

於是,朱賡以名字的意思為「更替」,而成為罪魁禍首。

但是,這篇文章卻又不是匿名之作;文章後面很明白的署名是:

史科都給事中項應祥撰,掌河南道事四川道監察街史喬應甲書。

兩人都是確有其人,越發使得文章的可信度大幅提高,也更加發揮文章的作用。

短短的一個上午,從朝廷到民問,從宮門到街巷,儘是紛紛的議論聲——整座北京城為之沸騰,無論官員、百姓,全數一起嘩然。

即便是原本最最保守的人,因為事涉宮闈秘辛而不敢妄加一詞,到了此刻,也忍不住了;而原先早在竊竊私議鄭貴妃的一切的人,也就越發肆無忌憚,盡情的議論了起來。

更且因為文章的題目過於「文」,百姓們索性援照上例,將這篇文章逕稱之為「妖書」;人手一冊的聚首談論。

而朝臣們的反應則分成好幾種。

首先是文章中所提到的名單——這些被指為支持鄭貴妃正位中宮的十名大臣,人人自危。

內閣大學士朱賡既名列十人之首,當然更加驚慌失措,立刻就上了一道奏疏申辯,並且向萬曆皇帝請求准他辭官還鄉。

其他附列其上的人也紛紛上疏,雖然沒有與朱賡一樣的辭官,卻以更激烈的言詞申辯,請求萬曆皇帝查明文章散布的始末,緝拿主謀者,以使事情水落石出,還給他們一個清白。

與這許多人交好的官員們則附和他們的聲音,一起上疏,也一起在朝廷中議論不已;卻也有人在暗中幸災樂禍,有人又繼續運作——朝廷中且遠比民間還要多亂上了幾分。

躲在啟祥宮中受用著福壽膏、不問世事的萬曆皇帝再也賴不下去了。

最早向萬曆皇帝報告這事的是東廠太監陳矩——他明知萬曆皇帝什麼事都懶得搭理,卻還是硬著頭皮去到啟祥宮面稟。

因為,茲事體大,沒有人敢負起責任,事情更不能不處理——

「一夜之間,非但民戶門口散滿,便連皇宮門口也被放置了數十冊——」

陳矩把錦衣衛收集來的、散布在宮門口的幾十本小冊子全數呈上,並且推論:「當系有人乘天色未央,校尉輪巡交替之際偷偷放置——據傳,散入民間的,共有數十萬冊!」

他跪倒在地,臉色看不清楚,但是,聲音中很明顯的帶著顫抖——萬曆皇帝一聽,心裡明白,不能不打起精神來問幾句話了。

陳矩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如系尋常小事,哪裡會令他語音帶顫?

於是,他問了一句:「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陳矩跪伏著身子,立刻高舉雙手過頭頂,把帶來的幾十本小冊子高高奉起。

兩名小太監過去接著,然後,其中的一名打開一本,大聲的一字一句的誦讀了出來。

萬曆皇帝依舊躺著聽,聽了兩句之後就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動了。

但是,這一次,他卻非如平常一般的就此沉沉睡去——閉上了眼睛,他的耳中一樣傳得進聲音;他本是聰明絕項的人,不聞不問則已,聞問起來,並沒有什麼事難得倒他。

小太監讀完這份「妖書」的同時,他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隨即,他問:「有什麼人上了奏疏」

於是,小太監們飛快的奔去取來,為他高聲的誦讀——第一封讀的便是朱賡的奏疏:

——臣以七十衰病之人,蒙起田間,置之密勿,恩榮出於望外,死亡且在目前。復更何希何覬?而誣以亂臣賊子之心,坐以覆宗赤族之禍——

他還是閉著眼睛聽,聽完之後再問陳矩:「這是朱賡的——嗯,那文章中說有『十亂』,十個人裡頭,還有什麼人上了奏?」

陳矩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先忍住一句話:「十亂之首,列的是鄭貴妃!」

跳過這句,他才詳實的陳稟這剩餘的「九亂」:

兵部尚書王世揚

保定巡撫孫瑋

陝西總督李汶

光祿寺少卿張養志

錦衣衛掌衛事左都督王之楨

京營巡撫都督僉事陳汝忠

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王承恩

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

逐一列完之後,他又補充:「除保定、陝西兩地以路遠,尚未收到之外,其餘各位大人都上了疏!」

但是,萬曆皇帝懶得逐一的聽了,他吩咐:「你們仔細看看,有什麼特別的話再稟,如沒有特別的,幾個人講的話都是一樣的,就收下去吧!」

然後問:「沈一貫說了些什麼?」

小太監們飛快的把沈一貫的奏疏翻了出來,但是,他也懶得逐字逐句的聽了,叫陳矩給他講大義。

陳矩看了一遍沈一貫的奏疏,小心而仔細的向他報告說:「沈閣老請罷官,以為奉職無狀之戒——又說,妖書上也提到了他,並以惡毒之言謗他;他叩請萬歲爺降旨緝拿衙門嚴查,究竟是何人撰此妖書?何人刊刻?系操何謀?欲冀何事?真正主使為誰人——」

話也一樣了無新意,萬曆皇帝聽了一半就不耐煩了,不待他講完就打斷了:「好了——朕有裁決了!」

這回,他極其難得的仰起了上半身,讓幾名太監扶著他坐起,然後,喝了一口蔘茶,清了嗓子後,鄭重的指示陳矩:「此一『妖書』,胡言亂語,罪在不赦——你需多布旗校,用心密訪,並著在京各緝拿衙門、在外各撫按,通行嚴捕,務在必獲。」

其次指示:「內閣首、次二輔及列名『妖書』之人,一律無需辭官——朕心明白,這是不逞之徒無端造謠,眾卿無需不安,依舊盡心為朝廷效力!」

而且,他加重了一道命令給陳矩:「朱賡被誣得最冤,你去替朕多撫慰幾句!」

陳矩連忙領命:「遵旨!」

頓了一下之後,萬曆皇帝又吩咐他:「這妖書上自陳是項應祥和喬應甲兩人寫的——依朕看,這兩人決無蠢到寫了妖書還自列姓名的,顯系仇家誣攀,你去宣諭這兩人,無需驚慌,但也需從實細想緣由,將話回來!」

陳矩當然又是一聲:「遵旨!」

而萬曆皇帝的話也吩咐完了,於是又緩緩的躺下了身體,閉上了眼睛,陳矩曉事,當然就恭敬的叩首告退出宮去了。

萬曆皇帝算是非常明快的處理了這件事,然而,即使是陳矩的腳步聲已經遠得聽不見的時候,閉上了眼睛的他也還沒有入睡。

他的心裡是清明的,而且覺得哽著東西,眼睛閉上了許久也沒能拋開這一切而走進夢鄉,於是索性就張開了眼睛。

下意識的,他吩咐:「宣鄭貴妃!」

太監們當然是一聲:「遵旨!」

立時就有人去辦了,可是,就在這名太監的腳步走到門檻前,他的心念忽然改變了,更正著吩咐:「啊,不,宣皇太子來見!」

他很明白的說:「皇太子想必受驚了——朕來同他說幾句話!」

但是,生平第一次受到父親的宣召,常洛的心中竟比聽說那份「妖書」的事時還要驚慌幾倍。

所謂的「妖書」,他並未親眼目睹,而僅是聽慈慶宮的太監們向他陳說了一番;甚至,太監們也沒怎麼說全——太監們才說了一半,就被老成的資深太監王安給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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