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陰謀

入夏以後,天氣燥熱得如欲無火自焚,燒盡世上的一切生靈,滅絕天地萬物;受到這股燥熱折磨的人們既無法抵擋,也無以自處,便只有苦苦的忍耐,希望能熬過這一段痛苦的日子,等到甘澤的降臨;怎奈,上天偏不垂憐,非但繼續讓烈日和焚風摧殘大地,甚且一連幾個月都沒有降下半滴雨水來——

大明國土中乾旱成災,隨處可見生物的屍體,無論稻禾麥苗、蟲獸禽鳥,或是人——江南的情況還略好些,北方的災情就嚴重到了「慘」的地步。

一向缺水的西北為災區之首——陝、甘一帶甚且本為貧瘠之地,百姓大都艱難度日,再一遭逢災荒,便越發無以為生。

整片整片的黃土地被酷日晒得乾裂出一條條縱縱橫橫的溝紋,遠望如一張張的蛛網,近看則是一座煉獄——

幾地的巡撫們每天忙著巡視災情,每夜忙著準備奏疏飛報朝廷,一面向萬曆皇帝詳細的說明災情的嚴重,一面請求賑災,以及減免今年的賦稅,以挽救幾地的百姓;而且,這些奏疏,都在每天天剛亮的時候就由快馬送出,直抵京師,送到萬曆皇帝的御書房中。

然而,這些奏疏也就從此停止了動彈——萬曆皇帝根本不看奏疏,這整個夏天,因為天氣熱,他更加的沒有「理政」的意願,便沒有吩咐太監們念奏疏給他聽,這一封封來自各地告災的請求便壓根兒就沒有打開封套來過——幾天後,整疊的奏疏被移到庫房中收存起來,從此不見天日。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官員得到了朝廷的回覆,賑濟災民和減免賦稅的請求也就在得不到答覆的狀況下無法實行,只有任憑災情肆虐,除了偶爾有些得到了民間富家救濟的災民得以幸生之外,更多的受災百姓是一天天的、成群成群的死去。

但是,即便是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毫不知情,萬曆皇帝的心中也仍然鬱悶不歡。

他的心總是被一股不知名的空虛感和不快樂侵蝕著——

天氣悶熱,他更加的不想動彈,懶洋洋的躺著,享受著打扇的宮女們從冰櫃中扇出來的涼風,以及他現在唯一還會升起一絲半絲興緻來的福壽膏,如此而已——不但是遠在皇宮之外的遍地乾旱他體會不到,就連近在皇宮中的一切他也懶得體會;眼前的搖扇宮女的辛勞他視而不見不說,幾個與他為骨肉至親、原本為他所摯愛、所最最放在心上的人,他也像蓄意逃避似的不見、不想,甚至,懶得多費一分半分心了。

他又已有多日不曾去向慈聖皇太后請安了。

就這一件,他倒是先想好了一個充分的理由,在必要的時候搪塞來催請的太監,或者欺騙自己。

他總是說:「唔,天熱,去一趟,滿身大汗——不如,等哪天涼快下來了再去!」

而對於已有多日不曾宣召鄭貴妃來見,他也用類似的理由搪塞著:「她生來身子骨就嬌,天熱——唔,別讓她累著了!」

一句話就打發了——表面上看來,這話是在體恤別人,實則卻只是在為自己的懶找個說詞。

他的心裡越不快樂,身體就越懶得動——他早已懶得再多服用壯陽葯、春藥,哪裡還有什麼興緻召來妃子尋歡作樂呢?

男色女色一體俱收,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是生龍活虎的少壯年齡,和現在差了一大截呢!現在——他什麼都打不起勁來了。

也許是大病一場之後的後遺症,也或許,他的病始終未曾痊癒,整個夏天,他都像個活著的死人一般躺著,懶洋洋的一天度過一天,任憑生命萎縮。

他什麼也懶得想,當然也就沒有預料到會因此而又惹出了事端。

天氣燥熱燠悶,除了他有冰風吹拂的龍床前,大明皇宮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如火烤一般,令人難以承受。

鄭貴妃的寢宮中沒有冰櫃的設置,而往年的夏季,她都因陪侍萬曆皇帝而得共享冰風的清涼,這一下便倍覺酷熱;更兼得多日未受宣召,情緒日復一日的變壞,暑熱的難耐,無形中又擴增了兩倍。

更壞的是,原本她所住的承乾宮離乾清宮甚近,最便於萬曆皇帝宣召,卻自從萬曆皇帝移居啟祥宮,乾清宮大動土木開始,她便飽受其苦——工匠們敲敲打打的聲音整日不絕如縷,因為距離近,於是聲聲入耳,吵得她沒有片刻安寧。

她當然不會去設想那群在酷暑中疊磚鋪瓦的工匠們的辛勞,而只顧得自己的痛苦——她不時的捂著兩耳,咬牙切齒的喊:「萬歲爺丟我獨守這承乾宮,再挨不得兩日,我必得瘋病!」

一會兒卻兀自哭著說:「這承乾宮是人間地獄啊!萬歲爺與其讓我陷在這地獄裡,不如開開恩,放我回母家去吧!」

可是,她這哭喊聲,偏又到不了萬曆皇帝的耳中;更何況,天氣悶熱,她越是哭喊,就越把自己的外貌弄得狼狽,情緒也就更壞。

她原本愛美,臉上儘是脂粉,衣著和首飾也都極其講究;可是天熱流汗,再一哭喊,衣裳便濕透了,全黏在身上;脂粉也都掉光了,鬢髮都亂了,滿頭的珠翠已經將散——素知她習性的宮女們連忙趕上來侍候,一面好言的勸慰著,一面來為她更衣,重新梳妝,以儘快恢複她的花容月貌,更一面為她設想改善心情的辦法。

「去請福王爺來陪娘娘散散心。」

一名伶俐的宮女想到了主意,但是,隨即她自己就先搖頭了。

常洵有兩大像極了萬曆皇帝的特徵:體型胖,生性懶——別說他已就藩,未奉聖旨,不能進京;即使是來了,一坐下來,不是一直不停的吃著零嘴、瓜果,就是說不了兩句話就閉上眼睛打盹兒了,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的。

「還是請壽寧公主進宮來吧!」

可是,念頭才一轉就打消了。

壽寧公主一向最得父母的歡心,尚主之初,萬曆皇帝甚且命她每隔五天就回宮一次,但是,日子久了就很少認真實行了;更何況,近些日子來,公主已有孕在身,根本不宜進宮探母了。

「大熱天的跑一趟——更何況這裡儘是些敲敲打打的聲音!」

而這麼一來,幾個人就越發的傷腦筋了。

「有誰能來陪娘娘說幾句知心的話,消消煩,解解悶呢?」

知心的人,一個也沒有——

往昔,鄭貴妃專寵君前,獨霸了萬曆皇帝的愛情,既從未寂寞煩悶到需要有人陪她說話解悶,也從來不把其他的妃嬪看在眼裡,便連談得上話的人都沒有了,更何況是「知心」的人,在此刻可以發揮作用的人?

幾個人搜盡枯腸——

好不容易有個人想到:「貴妃母家那邊——」

這個念頭倒有如靈光一閃,讓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得到了啟發。

一個最適當的人選被想到了:「鄭國泰——」

他一向是與鄭貴妃處得最相得的親弟弟,也是多年來,鄭貴妃最視為心腹的人,不但無話不談,甚且是唯一可以託付了在宮外辦事的人——立刻就有人自告奮勇的去給鄭國泰送了口信。

鄭國泰來了。

一路坐在有如烤箱般的馬車而來,自幼嬌生慣養的他熱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已屆中年,身軀已脹得肥胖,在難耐的暑熱中便更顯狼狽——入夏以來,他其實早已躲在自家的水榭中納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兒都不去;這一趟的進宮,乃是最最特別的一行了。

「若非看著貴妃娘娘的金面——喲荷荷,我可真沒法子跑這一趟啊——」

他的話並非全然的誇張、賣乖——一路上,他已經有好幾次要生生的在車廂中熱暈過去,隨侍的僮僕們不停的用濕手巾為他擦臉驅熱,等到一下車,他還是險些站立不穩的暈倒;還不及跨腳進大明皇宮,他就得先讓僮僕們喂他吃下好幾顆治中暑、解熱毒的丸藥。

到了他出現在鄭貴妃跟前的時候,模樣也沒有改善了多少——

他滿頭滿臉的汗,臉色紅成一片暗紫,氣喘吁吁,身體搖晃。

眼見得連行跪拜禮都有困難了——

鄭貴妃一見他就不由自主的心中一涼:「這個德性——還能替我辦事?」

念頭閃過時,鄭國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結結巴巴的吐出聲音:「臣弟——參見——」

她索性打斷:「好了,好了,免禮!」

橫豎這不是在朝班之上,大可不行全禮——倒是自己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你胖成這樣,一跪下去,爬不起來了,不曉得得費幾個人抬你起來呢!」

笑著,又命宮女們:「看座!」

鄭國泰不免尷尬,臉上出現了哭笑與羞慚混融的神色,顏色紫得更深,卻還好畢竟面對的是親姐姐,沒有什麼下不了台的——一等宮女端了椅子過來,他厚著臉皮說了聲:「謝娘娘!」

也就大咧咧的坐下了,而且立刻接過宮女們捧上來的冰鎮酸梅湯,一口就喝完一盅,然後才像消了暑似的吁出一口氣來;再看看鄭貴妃,才又帶著一臉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聲的說了句:「今年,特別熱啊——」

他像是在為自己的這種種不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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