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為君之錯

這一年,大明朝境內接二連三的發生動亂。

二月里,武昌的民變再起,百姓們聚眾抗爭,殺了稅監陳奉的參隨六人,焚燒了巡撫公署——這是武昌、漢陽地區的民怨在累積了長達三年之後,第二次爆發的具體行動,情況遠比一年多前的擊傷陳奉要來得嚴重得多——

這一次,百姓群聚的有數萬人之多,憤怒的目標指向原為御馬監太監,來到湖廣等地任礦稅太監而胡作非為、橫徵暴斂的陳奉;陳奉逃出稅監衙門,藏匿於楚王府才倖免於死;最後,出動了錦衣衛緹騎鎮擊,才勉強驅散了聚集的人群 。

然而,這麼一件重大的事變奏報到朝廷,大臣們紛紛上書陳請撒回陳奉,萬曆皇帝卻遲遲沒有答覆。

他倒不是對這件事完全不聞不問——太監們念給他聽的奏疏的內容他都聽明白了,也不是漫不經心的從右耳進去,又從左耳出來了,而是產生了錯愕。

表面上,他一言不發,靜默無聲,更無什麼特別的神情,木著一張臉,重新投入福壽膏的香得令他沉醉的氣息中;但是,心中卻關始迴旋起了一些異常的聲音。

「陳奉真的那麼壞嗎?」

像是在詢問,也帶著些詫異——

這一次,他的心神沒有完全在福壽膏中沉迷,心緒在微微的顫動中逐漸升起思索的聲音,腦海中也漸漸的有了縱橫交織的線路。

他想起了往昔,陳奉跪在他面前的模樣,恭敬、謙卑、忠誠,十足是個可以信賴的人;而後,陳奉就任湖廣稅監以後,進奉的金銀之數也令他十分滿意——仔細的想過了之後,他再重新發出疑問:「陳奉真有那磨壞嗎?」

太監們念過的奏疏里,包括有內閣大學士沈一貫上的,給事中姚文蔚、南京吏部主事吳中明——印象最深刻的是江西稅監李道。

李道的奏疏不同於其他人,僅只是指出陳奉為禍地方而已——李道很明確的指出陳奉:「侵匿稅銀、阻截商販、徵三解一、病國剝民!」

幾句話,深深的打動了他的心,也令他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怒喝:「什麼?徵三解一?」

湖廣一帶徵收的礦稅,竟然只有三分之一解入皇宮的內庫?陳奉個人的侵吞竟為進奉的兩倍?

「這是真的嗎?」

那個恭敬、謙卑、忠誠的奴婢竟然做出侵吞的事?跪伏在地,像一條狗一樣的人竟然背叛了他——他開始發抖。

兩個月後,他下令召還陳奉,由承天府守備太監杜茂代理陳奉之職;但是,湖廣一地,百姓所受的荼毒已經無法養復了。

而且,就在陳奉被召回京的第二個月,蘇叫也發生了民變 ,一樣是因為徵稅太監的苛剝所引起——

奉派到蘇州的太監是孫隆,五月里,他率爾下令,每一架織機加徵稅銀三錢。

他打的如意算盤:蘇州向為絲織盛產之地,百姓以「織」為業者佔十之八、九,織機德數不下數十萬,每架加徵三錢,一年的進帳將可多出百萬以上,不但能討得萬曆皇帝的歡心,自己的荷包也可以賺個肥飽。

但是,他卻沒想到,原先已要繳交重稅的機戶們再額外的要多繳這「每架三錢」的加徵,全都無法承擔,只得紛紛關門罷織,而受雇的織工們立刻失了業,生計大受影響,動亂頓生。

六月初三日,幾千名織工聚集城中,推崑山葛成為首,包圍孫隆的稅監衙署,擊斃孫隆的幾名爪牙,孫隆本人越牆逃走,才免於一死;而聚集的機工依然不肯散去,直到第二天,調來大批官軍鎮壓——

而這一次,聽著太監們念奏疏,還不等全部念完,萬曆皇帝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他先是像一個小孩子般的賭氣的哼著說:「怎麼不連孫隆都一起打死呢?那才是一了百了呀!」

然後又向著鄭貴妃嘆了口氣說:「這干太監,在皇宮裡的時候都好好的,一出去就惹事生非——你瞧瞧,兩個月出一回事,弄得朕連個安靜日子都沒有!」

說完,胖呼呼的下巴抖了一陣,頭也連搖了幾下。

鄭貴妃當然揀好聽的向他說:「在萬歲爺跟前,有萬歲爺的感召,他們自然一個比一個好——放到了外頭,離萬歲爺遠了,難免就有些兒走樣了!總是下人嘛,好也是靠萬歲爺的聖明才好的——」

她像是想為孫隆說情似的進言:「有道是:『大人不計小人過。』萬歲爺就別把這些奴婢們的過錯放在心上了!」

然而,這一次,萬曆皇帝的反應卻和以往大不相同了;儘管讓鄭貴妃給說了半車子好話,他也不再全盤接受,全盤聽從——而且,無需再拖延上兩個月了——他隨即下令:「叫孫隆回京來,給朕仔細的盤問盤問!」

吩咐完了,他才吞吐了幾口氣,揮了手,示意太監們侍候福壽膏,又過了好半晌才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細細品味、沉沉睡去。

而清醒著的鄭貴妃卻在他入睡之後,臉色漸次的沉了下來。

「萬歲爺竟然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她憤憤的想著。

替孫隆說情並不是沒有緣由的——孫隆送了她不少「孝敬」,要是這回說動了萬曆皇帝,不怕孫隆不加倍孝敬;可是,釘子碰回來了,財路也就斷了。

但是,僅只是一個「財」字,還無需太放在心上——她所浮上心頭的其實是另一種隱憂。

萬曆皇帝不再對她言聽計從,這簡直就是一個敲鐘般的警訊。

「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

這是自古以來的寵妃的下場啊,想得她不由自主的機伶伶的一顫,卻也更加不甘心的、咬著兩排牙齒,打心底里發出一聲呼喊:「我尚未色衰啊——怎麼竟說不動他了呢?」

一股混合著諸多因素的複雜的思緒湧上心頭,有幾分挫折,有幾分失落,也有幾分悲憤——她儘可能的控制住自己,維持了一個平靜的外表,也不讓淚水落下來,以免讓周遭的太監、宮女們看見了,哪一天不留神就說給了萬曆皇帝知道;但是,情緒已經壞到極點了,實在沒法再在萬曆皇帝身邊挨下去了,她索性起身,走出了乾清宮。

天氣熱,她身穿蔥綠織金薄紗上衣,下著墨綠團花百褶裙,人一走動,身上的環佩一起發出聲響,但是,萬曆皇帝卻不但沒有因此而醒來,反而鼾聲更大,她把頭一低,險些哭出聲來。

出了宮門,在宮女們的攙扶下坐上軟輦後,她強迫自己深呼吸,以支撐自己能維持著平靜的表象回寢宮;卻不料,太監們抬起軟輦,沒走上幾步,她一抬頭就遙遙的看到了坤寧宮。

宮裡隱約透出幾個人走動的身影——

王皇后還健在——雖然常常病著,卻總能拖拖拉拉的熬過去,直到現在還活著,還佔箸「統領六宮、母儀天下」的身分!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心裡更沒法子壓抑下澎湃洶湧的波浪;而在淚眼婆娑中再次遙望坤寧宮,情緒越發的激動。

那是她最想擁有的地方——而那裡卻屬於另一個女人——一個阻擋了她實現夢想的女人——

坤寧宮的建築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已經數不清在夢中有多少次看見自己在宮女們的簇擁下昂然的入主坤寧宮,捧起皇后的金印,向天叩謝。

打從十三歲入宮開始,這個夢就不時的出現,甚且成為她生命的重心。

而今,幣整的二十年過去了——

夢想實現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不但皇后的金印握不到手中,便連萬曆皇帝的心也從手中飛走了。

她不由得回想起了那許多得寵的時刻,萬曆皇帝一天都少不了她,也只差沒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

卻是這麼一想,她越發的心酸,雙手一掩面就號啕痛哭了起來,顫顫的忖著:「那才不過多久前的事啊!」

人坐在軟輦上,她哭得全身不停的顫抖,那原本薄如蜻蜓雙翅的蔥綠紗衫便如被驚得撲簌簌的一般,帶著無處可棲的惶然,更宛如飄流的浮萍,遇到了逆浪,慌忙的隨波亂轉——

情勢大不利於她,似乎已成了定局——兩個月後,萬曆皇帝所宣布的一個新的決定,雖然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旦成真的時候,也仍然是致命的打擊,令她哭得死去活來——

事情雖已隱隱成形,但促成具體的實現,卻是一個偶然的因由。

這一天,萬曆皇帝其實一如往昔的沉溺在福壽膏所帶給他的美好的幻覺中,並無意於處理或決定任何事情;他像是漫遊的魚,心中沒放進任何東西。

但是,太監們來向他稟報,為他下令召回的陳奉已經到達北京了,在等待他的宣召。

一剎那,他的悠遊與自在全都被擾亂了,情緒整個的壞了。

他覺得耳中嗡嗡的作響,眼前昏昏然,心中升起一股煩躁,於是,他發出一聲冷哼:「還宣召什麼?」

重重的一頓,他喝道:「著錦衣衛拿下,嚴審,問罪!」

怒氣一起呈現在他的神情和聲音中,他的臉色為之泛青;呼吸也重濁了,口氣嚴厲,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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