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龍心深處

萬曆皇帝打喉嚨里哼出一聲「嗯」後,連帶著呼嚕呼嚕的響了一陣,然後嘴一張,吐出一口痰來。

跪在他身側的小太監早已習慣了他這一切舉動,捧起手中的銀制痰盂,接個正著——他根本是訓練有素、熟能生巧的,無論萬曆皇帝的痰飛向何方,他總能用手中的銀痰盂,不偏不倚的接個正著;也因為擁有著這手絕活,使他成為萬曆皇帝身邊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竟因此而聽盡一切宮闈秘聞——

吐過了痰之後,萬曆皇帝的喉嚨清了,嗓子鬆了,說起話來也俐落了,因此,他非常清晰、明確的發出一個命令:「這兩年,到底進奉來了多少礦稅——一兩——兩的點清楚,說清楚——每年的總數,全都給朕清清楚楚的報上來!」

又是一年將盡的時節,天地一色銀白,皇宮中已經緊鑼密鼓的在準備元旦的朝賀大典,氣氛大異於平常;他卻被這特別忙碌的氣氛觸動了心弦——一歲將盡,不正該好好的清點清點自己的私房銀子了嗎?

頭一個他就想起了礦稅太監們的進奉——打從萬曆二十五年派出礦稅太監開始,一轉眼,可不已經有三年了?

三年來,幾乎每個月都會有實際上的數字飄進他的耳朵里,像是:「萬曆二十五年十二月,山東礦稅監陳增進礦銀五百三十餘兩——河南礦稅監魯坤進銀七千四百餘兩 ——」

每一個數字都不算不清楚、不明確;但是,陸陸續續的飄進耳朵里來,這些便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時間一久便模糊了,甚至,根本不知道總數是多少——他覺得必須清點、統計了。

而原先側立在一旁的太監們,一聽到這個命令,也立刻發出無懈可擊的配合——幾個人整齊一致的「啪」的一聲跪倒在地,眾口齊聲的發出太監特有的尖細高亢的聲音喊道:「奴婢遵旨!」

為首的一名甚且在餘音將歇之際再補充著加上一句說道:「奴婢們這就去辦!」

幾個人雖然明知這項任務瑣碎繁雜,得耗去不少的時間與人手才能處理完畢,在這正值忙碌的歲末進行起來無疑雪上加霜,簡直會把人活活的忙碌致死;但是,誰敢說不辦呢?誰敢違抗萬曆皇帝的意思呢?

身為太監,是最親近皇帝的人——也就是這樣,才比尋常人更體會得「伴君如伴虎」這句話!

只要是入宮有了一段時日,稍有年資的太監,就沒有一個人心裡不明白:萬曆皇帝表面上十分寵信太監,實際上卻不然;萬曆皇帝根本是個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沒有一個太監受到真正的寵信;甚至,萬曆皇帝在翦除權勢過於膨脹的太監時的手段,往往趨於殘酷。

從他小時呼為「大伴」的馮保落了個不好的下場開始,接下來的得勢的大太監,不但全都為時不長,也沒有什麼人有個好下場的:

扳倒了馮保的張鯨做了東廠太監,張誠做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兩人中間以張鯨先「紅」了一陣子,沒幾年就被罷斥了,黯然的過著「退廢」、「等死」的日子;接下來,張誠炙手可熱了,權大勢也大,又蓄了一乾親信黨羽,瞞著萬曆皇帝橫行不法,斂財營私;結果是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就失去了一切,他本人被降職為奉御,罰到南京凈軍,看守孝陵,所蓄的私財充公,親信黨羽們不是入獄就是處死!

經過這種種的變故,大家終於明白了:

萬曆皇帝儘管怠於臨朝,疏於政事,卻不是一個容易蒙蔽的人——像前幾朝那般的,出現王振、劉瑾等把持朝政、權傾一時的狀況,是絕無可能的了!

「骨子裡委實是聖主明君的才幹——」

每一個人的私心中都明白,萬曆皇帝小時候被張居正嚴加管教的苦頭並沒有白吃——在萬曆皇帝的跟前,是既不可能有「權相」的出現,也不可能有「權閹」的出現!

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每個人就更唯「君命」是從了——尤其是從萬曆皇帝任命了田義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後,情況便越發的明顯。

田義和陳矩兩個人無時無刻的不以張鯨和張誠兩人的下場為戒,不但時時的自我收斂,也再三的提醒眾人,多方約束——

誰不想保住自己的腦袋呢?

因此,即便已經忙得精疲力盡,也得要不眠不休的儘快完成這個任務——

太監們很快就有了回報,一份完整的統計資料送到了萬曆皇帝的眼前,並且很清晰的誦讀了一遍:「二十五年,銀,九千七百九十兩;二十六年,銀,十四萬九千九百八十五兩,金,三萬五千一百六十九兩;二十七年,至十二月中旬,計銀二十四萬九千一百九十兩,金,七千七百五十兩——」

初一聽這個報告,萬曆皇帝下意識的發出了「嗯」的一聲,接著點了點頭,似是在嘉許太監們的辛勞,看得幾個負責的太監們心中一熱,登時又一起跪了下來,準備好好的謝恩。

卻不料,萬曆皇帝在這一聲「嗯」之後,心念突轉,忽然的皺起了眉頭,直著兩眼問:「怎麼這麼少?」

再接下去,他的聲音也變冷變硬了:「朕派了這麼多人出去,前後三年了,才進奉了這麼一點點金銀?」

然後,他厲聲責問:「這些人,到了外頭,都不盡心儘力的給朕辦事?一個個的,敷衍?鬼混?」

雖然,被他責罵的這些礦稅太監們都不在跟前,但是,他依然怒氣衝天,罵不絕口。

而跪在他跟前顫慄發抖的全都不是當事人,而是一群無辜者,恐懼得在隆冬中全身汗濕——好不容易挨到他怒喝一聲:「給朕傳下旨意,著各地的礦稅太監加緊用事,明年,限加兩倍進奉,否則,召回京中論罪!」

這一聲,雖然還是出自「龍顏大怒」之下,但是,對這一干太監來說,已經無異於「皇恩大赦」了;於是,又是異口同聲、整整齊齊的喊了一聲:「奴婢遵旨——奴婢們立刻去辦!」

然後三叩首——「咚咚咚」的磕頭聲響過以後,幾個人才挨次的退了出去,直退到乾清宮外的長廊上,才紛紛的吁出一口長氣來,嘴裡不敢出聲,心裡卻不約而同的一起喊了聲:「僥倖!」彷佛像經歷了生死大關似的,暗自向自己恭喜,說,頸上的人頭總算又保住了;然後再一起進行工作——擬詔的擬詔,寫信的寫信,並且在措詞上盡量的加重語氣,以催逼礦稅太監們儘早的多進奉金銀。

「天顏震怒,屢屢降罪,我等險招重治,九死一生,幾赴泉下——」

一封以私人書信形式發出的文件中說明了事態的嚴重,也直截了當的給礦稅太監們以嚴重的警告,因為,「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容易降臨在失職的人員身上——萬曆皇帝「天顏震怒」的原因是嫌進奉的少,真正的失職者、真正須「九死」的該會是誰呢?

而正式發出的詔書中則說:「宮中各項用度均不足,爾等曠日廢時,而所進箋箋,實有負君恩——」

各種文書都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出去,而後,所有的人都暗自禱告著:「但願見者生警——來年進奉兩倍以上金銀,以博天子歡心——」

然而,這些禱詞被反反覆覆的說了許多遍,正顯出了這些人中根本沒有人真正的了解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的心是永遠也不會滿足,永遠也不會得到真正的歡暢的!

他只是用黃金白銀來填補心中的空虛,而這空虛卻是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即便有再多的金銀財物堆在眼前,使他得到了一個眼前堆滿了東西的感覺,那也只是一種假相、幻相——他的心中仍然是空的,等這短暫的幻象過去、消失之後,他仍然被空虛感所壓迫著、追趕著,令他不得不藉著福壽膏的藥效來逃避,而等到醒來時,又只好下令進奉更多的金銀——周而復始,他非但需要吏多的黃金白銀,也永遠的不快樂!

但是,他的這種心思,深藏在最深的底層,成為最不為人知的私秘;他自己不自知,身邊的太監們不知——朝中的大臣更是無由得知了。

尤其是執掌錢糧歲收的戶部官員們,每天面對著財政上的赤字,已然欲哭無淚,哪裡還有心思去體會萬曆皇帝的內心世界呢?

礦稅太監到各處橫徵暴斂,肆行不法的結果是苦了百姓,而後導致民變;而地方一有民變,必然導致賦稅短收,影響財政——即以山東臨清民變來說,原本是京杭大運河穿越而過、南北商品轉運的要地,貿易的繁盛為全國之冠,商稅的歲收也為全國之冠,但自民變發生之後,商旅頓減,市面的景氣與繁榮大幅衰退,賦稅的收入也立時大幅萎縮,一到年底一清點,數字立刻清楚呈現!

而這情況還不只是出現在臨清一地——全國舉凡「油水」充足的地方,萬曆皇帝都派出了礦稅太監,民變在各地不停的如野火般的點起、焚燒、蔓延,遼東、湖廣、廣東——各地都在此起彼落似的發生們民變,接著便是賦稅短收!

誰也不敢預估,明年還能有多少賦稅進入國庫——大明朝的富裕日子似乎已經過完了,不少資深的官員常像「白頭宮女話天寶」似的回憶著萬曆初年的情況,那時,歲入年年遞增,而歲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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