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天之下病

太湖畔的景色絕美,三萬六千頃的碧波上隨著天時的變化而氣象萬千,晴雨霜雪與春夏秋冬、日夜黃昏混和組織,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幅水墨畫,美得令人目不暇給,美得令人心醉,更美得令人在心中與這大自然的靈秀合為一體。

高攀龍就在這絕美的寸湖畔築了一座小樓居住,題名為「可樓」——他是取「無所不可」之意,兼為勉勵自己之用——築樓於此,他是打算在這裡遯跡終老了。

日常的生活里,他仍然半日讀書,半日靜坐;有時,他攜帶小童徜徉於湖上,或伴清風明月,或伴夕陽水影,他澄明寧靜的心靈專註的思考學問與真理。

他不事生產,罷官之後便無俸祿的收入,日常的生活所需便全賴父母的遺產——由於他是過繼的嗣子,嗣父母去世後,他獨得所有的產業——這份產業頗豐,他卻不善經營,便任由閑置,幸好他的生活簡樸,所需不多,用以維持衣食是綽綽有餘的了。

不久前,他的生父母也相繼去世了,遺言將財產均分為七份——他本家生有兄弟,父母並未因他過繼外家而未予遺產——但是,他的心中向來只存有學問而沒有金錢,自認已得嗣產,便不肯再受父母的遺產,因此便把個己所應得的這一份遺產設置了「義田」,用來贍養親族;他自己仍然沿續著一貫的生活方鄉,做個純粹的讀書人。

可樓中收藏了好幾萬卷的書籍,其餘的傢具陳設雖然簡單,卻十足的是他精神上的琅嬛福地,帶給了他踏實的歸屬感。

但是,他卻非因此而成了個「萬事不關心」的方外人;讀書、靜坐、思考之外,他的心非但沒有與世隔絕,反而更加的關心人群,關心世道人心;他與顧憲成、史孟麟等等師長、朋友的來往更加的密切,在各種講習、研探的過程中,他覺得自己的學問精進了不少,與這多位師友的心志也更接近——尤其是顧憲成,給他的啟示和與他所發出的共鳴,早已與他自己融成一體了。

顧憲成一再痛心的呼籲著:「讀書人的第一要務在於挽救世道人心——」

這個話講了許多次,可是,聽的人非但不覺得他重複、羅嗦,反而每一次都覺得這話是道暮鼓晨鐘,深深的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內心,也使得這句話幾乎成了這群友輩的共同理念了。

這天,顧憲成又具函來邀,他和每一個受邀的朋友全部欣然赴會,一起到達了無錫。

顧憲成的身材略胖,臉也略略顯圓,一雙燃燒著理想的眼睛與那股抑遏不住的熱情組合成一股特殊的感染力、影響力和領導力;他穿著一身家居便服,笑呵呵的迎接著朋友們,一面向大家說道:「今日的天氣晴和,實是上天作美——我等以往總是局促一室之內講談,今日何妨出外漫步,於清風煦陽之間探究學問,豈非另有一番感受?」

大家異口同聲的笑著說:「難得憲兄有此雅興,我等當然樂於附驥!」

於是,一行人魚貫出戶,顧憲成領著大家向東而行,不多時就出了城;而顧憲成似乎是胸有成竹般的既熟知道路且又有著明確的目的地,他踏出的每一個步子都是堅定沉毅的。

腳步停下來之後,已經有人發出了一聲輕贊:「這裡不是東林書院的遺迹嗎?」

呈現在眼前的景象是一曲的弓溪,兩、三株老柳,一片蓊鬱的樹林;宋代的大儒楊時 所講學的「東林書院」便築在這片樹林中,只是,屋宇早已因年久失修而破舊不堪,斷壁頹垣東倒西歪的,不只布滿荒煙蔓草,甚且寄居著鼠與狐,蜘蛛們結了實密的網,結合了灰塵,把這遺迹中原本該有的書卷氣質給摧殘殆盡了;看得高攀龍先就發出了一聲感慨:「這裡已有許多未有人蹤了!昔日大儒講學之處,竟落得蕭條衰敗如此——」

史孟麟也接著說:「宋朝至今不過短短數百年耳,學者匯聚一堂,講學論道,風聞數里的盛況不再,一代大儒的苦心經營,竟告煙消雲散;想系後世無傳人,更空憑這書院荒廢了!」

這些話,人人都有同感,也引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發出了各種感慨;而就在大家的感慨聲中,顧憲成發出了驚人之語:「任憑這書院荒廢、衰敗、實是你我大家的恥辱啊!」

他這麼一說,聽到的人都不免愣了一下,於是自動的停止了說話,目光也一起的聚集到了顧憲成的身上,渴望的首著他,等他往下說;顧憲成心中的許多想法早已推敲過了許多次了,這時候說出來更是分外有力;他侃侃而談:「我輩雖非楊氏後人,但既居無錫,又忝為讀書人,竟坐視自己的鄉里中的先儒講學之地淪為鼠輩的棲身之所,豈非是恥辱呢?」

他說著,自己的情緒已先升高了,兩頰通紅,眼睛發亮,話也就索性一路講了下去:「憲成為了此事,已經思索了多日;今日邀集了大家前來,置身於遺迹中,實欲使我輩在親眼目睹這衰敗的景象後,油然於心中發出使命感,以修復這東林書院為職志,使昔年大儒講學之風再現——」

語這話引起了共鳴,於是大家熱鬧的討論了起來;然而,在顧憲成的心中還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口——

從官場中退下陣來的這幾年間,他日思夜想的反覆考慮著一個計畫已經逐漸的蘊釀成熟而且了有具體的做法了——宦海既然受挫,無法發揮理想、施展抱負,他便只得以在野的身分來影響政治;幾番往來講定的經驗也給了他很大的啟示——

「修復了東林書院,定期由學者講學其中,受學的人逐漸增多之後,便凝聚為一股力量,所發之言便為極具影響力的輿論,可藉以改善世道人心與時政之蔽——況且,講學乃百年大計,各方前來受學的學子他日應試及第,便為朝廷官員,何異於我等重回政壇?」

他的考慮點放在長時期上,目標仍是政治改革;修復東林書院便是一個基礎性的紮根的工作——他所懷抱的理想固然高遠,做法卻是腳踏實地的;他不但不是個好高騖遠的人,甚至遠較常人多出好幾分的堅毅沉著,對於所懷抱的理想,他無論遭遇到了什麼樣的困難和挫折,也都不會放棄的、鍥而不捨的繼續奮鬥下去的;因此,儘管在政治鬥爭的戰場上他失敗了,被迫離開了,但是,在人的精神力、意志力的戰場上他卻是個永恆的勝利者;而這個精神的感召力和影響力更大,幾乎每一個與他相處過一陣子的人都會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從而認同他的想法、做法——修復東林書院之議也就得到了每一個人的共鳴,立下了大家齊心協力奮鬥的宏願。

幾天後,在顧憲成的為首下,這群罷官為民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去拜訪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無錫知縣林宰,向這兩位地方官說明重新修建東林書院的計畫並請求援助。

歐陽東鳳是萬曆十七年的進士,在科甲上比顧憲成晚了九年,算來是「後進」;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對於民間聲望甚高的顧憲成一向尊敬,更因為科第比顧憲成晚,平日里與顧憲成往來總是自謙為弟為後學,「請益」兩字不絕於口;這一次,他從一接到顧憲成的名帖,約期來訪的時候,無已經以雀躍、期盼的心情在等待著自己素所景仰的顧憲成和這一群名望甚高的罷官鄉居的知名人士的到來。

因此,當顧憲成向他提出修復東林書院的甫畫時,他不但毫不考慮的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還滿口的推崇、讚譽的說:「這實是地方之福啊!修復東林書院,又得顧先生這樣學德兼備、名重朝野之士來主持,江南的文教之興已經指日可待了!」

於是開始商議細節,第一件要進行的事便是籌募修復書院所需要的各種款項,乃至於興工時的人力、物力的需要與來源,書院本身應有的規模——一個美好的遠景就在這次的拜訪和談話中奠下了初步的基礎,而且不久之後這所有的人都忙碌了起來——修復東林書院的計畫開始具體的進行了,就在原來已經殘破不堪的舊址上,民夫們先把這間宋朝所遺留下來的老屋整個拆下,將現場清理乾淨,然後,重新開挖地基,重新打樁——整個工作的精神意義一如大家所期盼的整個除舊布新的政治改革。

顧憲成親自在現場監工,手裡拿著書院的建築圖,眼睛看著在飛雪的季節中仍然揮汗如雨的工人們,他的心中充滿了激動,人站在雪中,臉頰熱卻得通紅,他沒忘了寫信告訴每一位目前居留在別的地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以前的長官、像是孫丕揚、陳有年、趙南星、鄒元標等人,詳細的陳說著修復東林書院的計畫和進度,每寫一個字,他心中的熱血就更澎湃一分,常常,理想燃燒的炙熱令他激動得下筆千言——

然而,這件在他心中至高至大的要事,對於目下的大明朝廷來說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上的小事,小到既沒有引起注意,更無任何聲息——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固然是把它當成了大事來辦的,上奏給萬曆皇帝的時候也詳細的做了一番說明,奈何萬曆皇帝是根本不看奏疏的,中央的要事猶且如此了,何況是一封來自地方的奏疏,所奏的又是這麼一件小事——不獨是萬曆皇帝,就連內閣、六部,乃至為萬曆皇帝掌管文書的太監們,即或有人看到了這封奏疏也絲毫不以為意的忽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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