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衝突

春天到了,沐浴在春光中的北京城處處是美景,再加上春風一拂,楊花撲面,別具一種迷濛的情境,美的幾乎令滿城的人都陶醉了。

可是,面對這無限好的春光,顧憲成卻是少數無法沉醉於美景中的人之一——春光再美再好他都無心欣賞品味,他所關注的對象永遠都是國計民生,因此,無論身外的景物如何,他的心情都是沉重的、憂惠的,甚至是惡劣的。

他很明確的感受到,自己所處身的時代正步步的走向紛亂、衰敗——皇長子常洛出閣講學所帶來的希望很快的成為曇花一現,萬曆皇帝只因為鄭貴妃心中不高興了,嘟了兩天的小嘴,對這件事情的熱度就冷下來了;反而詔書已經頒下,輿論已經得到了敷衍,事情就是交代過去了;為了挽回鄭貴妃的心,他把全副的時間和精神都用來陪著鄭貴妃,別說是上朝,就連命太監們讀奏疏給他的事都免了;這麼一來,常洛出閣講學的事也就在一應承辦的人員的「樂得躲懶」的心態下給辦得草率不堪。

常洛的講官選的是翰林院編修郭正域 和修撰唐文獻 ,兩人都是正直、博學之士,在課業的教授上是絕對可以勝任的;但是,皇宮中所給予這組師生講學的待遇卻差得過分了——二月中還是雪花紛飛的時節,天寒地凍,冷得不得了,常洛講學的書房中卻連個火盆子都沒有,硯台里的水結合了冰,筆凍得呵不開,而常洛因為日常的供應差,身上還只穿著一件已經嫌小的舊棉袍,給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監陪著走進書房來的時候,原本就已經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瘦小的身軀給凍得不停的發抖,登時就看得他兩位老師一陣心酸,險些落下淚來,兩人一起喊了聲「殿下」,常洛卻因為人都凍僵了,久久無法出聲回應。

唐文獻顧不得君臣之分了,連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狐皮袍子,披在常洛身上給他保暖;郭正域的性情一向正直剛強,實在看不過去了,胸中的怒火涌了上來,則是大聲叱喝了起來:「執行總管何在?還不快取火來禦寒?」

也虧得他這麼一聲大喝,躲在密室中圍爐取暖的太監們才三三兩兩的現了身,端了火盆子進來,這才使常洛沒在講學的第一天就凍出病來。

而這件事一傳揚到朝廷中,當然又是一陣人聲沸騰,感慨、指責,乃至於為常洛爭取較好待遇的呼聲不斷;可是,對於這些接踵而來的聲音,萬曆皇帝根本充耳不聞,一點表示也沒有——甚至,他連責備一下這些怠忽職守的太監的意思都沒有,彷佛根本沒有這回事似的。

於是,大臣們也就更加的不滿,更加的大聲疾呼,也更加的對首輔王錫爵施以壓力,要求他拿出辦法來使萬曆皇帝改善對常洛的態度和待遇。

但是,王錫爵哪裡會有什麼辦法呢?

對他來說,萬曆皇帝肯讓常洛出閣講學就已經是從天下掉下來的運氣了,哪裡還敢奢望別的呢?

這下子,他再次的不安於位了,索性就公開表明了辭官之意,以推開輿論的責難……

「士大夫之風骨已蕩然無存——」

想著,顧憲成不由自主的連聲長嘆;這句話已是同儕們公認的一句適用於王錫爵的結論了——其實不只是王錫爵適用,打自申時行以來的幾任首輔,又有哪一個具有「風骨」這兩個字呢?

但是,他卻不但不是個消極、退縮的人,甚且是奮鬥的意志非常強的人,越是處在困難的環境中,越會鼓起勇氣來向困難挑戰;因此,儘管現實的政治環境是如此的令人憂慮、失望,這些在上位者的作風、人格又是如此的令他嘆息,他並沒有放棄努力的打算——甚至,他的所思所想還更加的積極:「王錫爵不安於位了,首輔必當易人——這實在是個力挽狂瀾的轉機——」

他審慎的想著,心中有了很明確的打算了;首輔易人,如若換了個有作為、有擔當的正人君子出任,朝政當然就會有逐漸改善的希望;而這新任首輔的人選,決定權固然操在萬曆皇帝手上,但是,大臣和輿論的力量如果充分的發揮出來,還是很具影響的——主意一想定,他立刻聯絡起仍然在朝為官的朋友一起商議進行這件事的方法和步驟。

在經歷過去的「京察」事件之後,趙南星、陳泰來、于孔兼等人多被貶官,一向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仍然留在朝中的已經不多了,僅剩下的少數幾人職位也不高,但他卻不因此而氣餒,仍然很積極的聯絡,約齊了到宅邸小聚。

他本是個思慮縝密、周到的人,因此,在聚會之前,他已經先把事情想了個通透,等到一開始說起話來便顯得胸有成竹——與會的朋友儘管只有任給事中的盧明諏、逯中立 和任禮部郎中的何喬遠 ,他一樣滿懷熱情和理想的陳說著:「能影響首輔人選之道,莫過於恢複『廷推』 之制——本朝閣臣由『廷推』而出,由來已久;都只為申閣老去職時力薦繼任,萬歲爺才樂得采『特簡』,延誤至今——如若現下大家一起力爭,恢複『廷推』,則閣臣由吏部會九卿推舉,便可免去再用佞臣、庸臣了!」

他所提出的辦法是由「制度」下手,倒是聽得人人都不約而同的點起頭來,一起應和著他的意見,盧明諏便道:「顧大人所言甚是,目下亦唯有恢複『廷推』,才能匡正閣臣選用之弊了!」

逯中立也道:「如若恢複『廷推』,便是吏部所司;我等不才,唯願竭盡全力!」

這次與會的人數雖少,但是一番話說出來,在在都給了顧憲成莫大的精神支持;於是,接下來,他又提出了更明確的行事的步驟;第一步就是去拜訪接替孫鑨擔任吏部尚書的陳有年,向他提出爭取恢複「廷推」的建議。

陳有年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為人剛介,為官清正,而且年高資深,很受朝中眾臣的敬重;去秋孫鑨因「京察」一事觸怒萬曆皇帝的時候,他居官南京右都御史,孫鑨去職後便召拜他為史部尚書;他年已六十四,對於顧憲成這一批年輕的官員來說,既是長官,也無異是父執輩;而且因為性情相近,他一向對顧憲成這般人頗為賞識,這一回,他一聽完顧憲成所述說的慶意,登時就連點好幾下的頭。

「『廷推』之制,本朝已行之多年,豈可坏於一、二之手?孫大人在位,常以未能恢複廷推為憾;如今,老夫身在其位,自然應該在萬歲爺面前據理力爭——」

他堅毅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在在都顯示了他即將付出的勇氣和決心;但是,他畢竟是朝廷中的資深要員了,做了四十年的官,經驗和歷練都比年輕人要豐富得多,因此,他雖然做下了全力以赴的許諾,對事情成敗的看法卻有著一分保留;話談到最後,他便向顧憲成說:「孫大人雖去職,風範卻長留,乃是我等的榜樣——為這次的廷推,老夫如若無法如願,則當效孫大人風範,辭官歸里了!」

顧憲成當然聽得出他的弦外之意,卻也更加的肅然起敬,於是,他向陳有年一拱手道:「讀書人本當『知其不可為』——憲成敬領受教!」

這一天夜裡,他的心情便更加的激動,也越發的無法入眠,便一口氣寫了十來封信,給貶官到了外地的朋友,以及弟弟允成;在信中,他談著這次的爭取廷推計畫,也談著如江河般日下的國事,甚至從上次孫鑨、趙南星的去職談到這一次陳有年所抱持的態度……

一封封的信全都一氣呵成的宣洩著他心中澎湃的思潮,他發自肺腑深處的沉重與激動,以及為了這一次的行動所抱持的義無反顧的決心——他向朋友們訴說,甚實也在向自己訴說:「成敗在所不計,只求盡己之力而已!」

他所要進行的是一件毫無把握的事,但是,為著一份讀書人所背負的力挽狂瀾的使命,即使毫無把握也要全力以赴——他娓娓的訴說著,素箋上淋漓著墨痕,一頁又一頁的流瀉著他心中那股巨大的聲音;但是,信固然寫了一夜,存在他心中的激情卻不但沒有因這宣洩而排遣了出去,反而更加的強烈;迎著天邊初次透出的一線曙光,他內心中所蓄積的力量與聲音擴張到了極致——甚至,他所懷抱著的竟是一種悲壯的心情在迎接這新的一天的到來,在萬道金線的照射下,他的心發出了強烈的顫抖,然後,他提早出發到吏部去辦公。

由於萬曆皇帝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不上早朝了,官員們當然樂得躲懶,整整一個上午,各部中連親自現身的官員都寥寥可數;吏部的情況因為由陳有年出任尚書,情況略略好些,幾圈人便群策群力的幫著陳有年準備爭取廷推的奏疏和規劃、設想接下來所要面對的情況、事宜……

卻不料,這一次,萬曆皇帝的反應竟然是給了大家一個意外的驚喜——接到吏部的奏疏後,萬曆皇帝雖然仍是在享用福壽膏的同時,叫個太監在旁邊讀給他聽,卻很快的做下了決定:他命太監傳話,說他同意採用廷推的方式來產生內閣大學士,並且被推的人選可以無拘資格、品級。

原本已經做了這個建議不被萬曆皇帝採納的最壞打算的陳有年和顧憲成等人,一聽到這個消息,當然興奮得無以復加;一頭白髮的陳有年激動得含著兩眶淚水,喃喃的重複著幾句:「實萬民之福——萬民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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