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戰場與官場

凱旋的隊伍在數量上比出發的時候擴增了將近兩倍,俘虜的人員、馬匹、武器、鞍韁、甲胄,在經過整編之後都被安排得然然有序的跟著隊伍返回建州,使得整支隊伍越發顯得軍容壯盛。

而每一個人的心情與表情也都與出發的時候有著極大的差異,從視死如歸的慷慨激烈一變而為興奮喜悅、得意洋洋,就連俘虜們也因為在「交心」之後,安全得到了保障,並且被整編成為建州軍的一部分了,每個人的神情中早已掃去了晦暗和恐懼,而流露著平和之色;幾個在戰場上表現得優異、傑出的將領,看起來就更加的威風十足了,尤其是額亦都,他原先的個性就比較外向奔放,喜怒全都形於色,因此,全身上下都溢滿了打了個大勝仗的興高采烈,不獨臉上光粲粲的,就連握著馬鞭的手指都顯得特別飛揚,任誰跟著他都會受到感染。

巴雅喇和扈爾漢年紀比較輕,又一向崇拜他,竟索性把自己所率的隊伍合併了過來,自己便與他並轡而行,三個人騎在馬上緩行,一邊走一邊高聲談笑,還不時的齊聲爆出仰天大笑來,讓隊伍里的每一個人的情緒都漲得高高的。

然而,隊伍中畢竟還是有人的情緒沒有受到這個氣氛的影響——唯一的例外就是努爾哈赤。

走到隊伍的最前面,騎在高大的駿馬上,在侍衛們的簇擁下,帶領著全部的人馬往前走,從外表上看來,他與平日一樣的顯得高大威武,領袖群倫;但是,他的神情卻已隱隱的顯得有些兒不經心。

一如以往每次的戰勝之後,他的心中開始湧現一種奇特的反應和感受——每一次的戰役,他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全力以赴;在戰爭的進行中,他的精神與肉體的力量都爆發出超能量的作用,而等到大獲全勝、戰爭結束之後,他的心中往往會無端的湧起一股微帶著失落與茫然的感覺,心頭空蕩蕩的,個中百味雜陳。

這一次,這種反應尤其強烈;從一開始,這場戰爭的規模就是他有生以來的最重大的一次;而僅以建州一部的武力對抗九部聯軍,奇蹟似的打贏這場仗,整個過程,回憶起來簡直恍如一夢;而且,在戰前,他幾乎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研究如何打贏這場仗上了,並沒有分出餘力來料想戰爭結束後所衍生的情勢與連帶而來的問題,現在一下子逼到眼前來了,他必須立刻面對,一霎時,心中所要思想的事太多了,反而令他陷入了茫然。

古勒山這一戰大捷,遼東的情勢當然要因此而改變了;葉赫部的聲勢將大降,建州的威名將大震,這已是必然的了,更重要的是,各部和建州之間的關係更會起變化,而這變化,如果善加掌控的話,是可以發揮大作用的。

「既殺了卜寨,和葉赫多結上了一道仇,以後,梁子就只有更深、更不可能化解了——俘了布占泰,和烏拉的關係就有機會更進一步——哈達、輝發、蒙古科爾沁,也還可以試試——」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微帶恍惚的心情,儘可能以理性來面對眼前亂如纏絲般的各部落間的關係,再一條一條的抽出來思考,逐一的反覆推敲,想了許久,他的心緒才慢慢的定靜了下來;可是,從外表上看起來,他卻因為沉思而越發如老僧入定,如道士神遊,整個人保持著毫不動彈的姿勢坐在馬上,身外的一切他全沒注意到。

而這個反應又正好和李如松雷同……

從部屬手中接過了關於女真的十部人馬發生古勒山大戰的報告,李如松很仔細的把文書中的每一個字都看完了;看完之後,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不語、宛如神遊的狀態中。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眼中則明顯的透出了一股沉重之色;久久不說話,他身邊的人便更不敢發出任何一絲聲音,弄得整座軍營中的氣氛更僵、更悶。

過了許久,他的肢體才開始有了動作——他似乎是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長嘆,然後把手中的文書交給了坐在他下首的李如柏,示意他看完之後繼續給李如梅傳閱下去。

四下里開始間或傳出了一些悉悉索索的翻閱文書的聲音,但是,整個的氣氛不但沒有因為多了這些聲息而有了轉機,反而顯得更沉更悶、更凝重……

李如鬆緊抿的雙唇終於在全部的人都讀完了文書上的報告之後緩緩的啟動了。

他說話的聲音、語氣與音調都已經在他自己極力控制下顯得平淡得彷佛不包含任何的情緒在內,但是,比平常多出來的那份低沉和沙啞卻從隱藏中泄漏了幾許出來:「該來的終歸要來了!」

他黯然的向弟弟們說:「父帥最不願看見的、花費了多年的心血全力打壓、防止的事,終究還是要在我們眼前發生了——」

一隻蠶要破繭而出,一粒麥子在土裡成熟之後要冒出芽來——分裂了幾百年的女真族已經開始透出了統一的曙光,趨勢已經隱隱形成,任誰也擋不住了。

體認到這一點的他,心情非常的沉重:「父帥一點也沒有看錯,努爾哈赤確有過人之能——再過上幾年,遼東就全是他的天下了!」

說著,他又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眼中充滿了沮喪,整個人都灰了——他的難過是雙重的,一重當然是因為自己父親苦心經營了多年的遼東開始出現變局;第二重卻是自己眼睜睜的看著這變局發生、這趨勢成形,而無力可以扭轉。

自己的手下雖然統領著數萬人馬,但是,所奉的命令既是援朝鮮,在朝鮮的問題解決之前根本無法回師去管遼東的事;更何況,對日一戰失利,情勢轉變成了膠著的狀態,目下,大軍只有緊緊的盯住日軍的動向,一步也移動不得,哪裡顧得到遼東呢?

他的心裡難過極了,頭低垂著,半晌都不說話。

跟隨在他身邊的李如柏和李如梅,看法和感觸都沒有他深刻,情緒也就沒有他這麼低落;但是,看了他這個樣子,確實大異於平常,便不敢以等閑視之,更不敢多嘴,除了陪他默坐之外,也想不出什麼應下的方式。

然而,氣氛僵久了,而且一直無限制的延續下去,終歸不是辦法,因此,兩人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之後,李如柏終於硬起頭皮,出聲勸解道:「大兄既有此憂慮,何不上疏朝廷,奏報此事?」

沒想到,這一勸,李如松所引發的感觸更深了,他重重的嘆出了一口氣來,連連的搖了幾下頭說:「上疏朝廷,奏報此事,那又有什麼用呢?自從父帥去職之後,朝中還有什麼人懂得『遼東』呢?古勒山一役只是女真內戰,並沒有擾及我大明百姓,與哱拜之亂大不相同,奏疏上去了,即或內閣、六部的老大人們看見了,多一半的反應便是:『女真內戰,干我大明何事?』哪裡想得到往後的情況呢?更何況,努爾哈赤早已把官場上的種種門道都學去了,自父帥去職後,他把遼東巡撫、總兵都交結得十分周到,弄得人人替他講話、遮掩,朝廷中早已把他當做個恭順的看邊小夷了,哪裡會採信我的看法呢?」

說著,他的神情更加黯然:「更何況,自父帥去職後,我等李氏一門的威勢已經不若往昔,這次援朝鮮,又失了利;自下,朝中主戰的一方都因此而消沉了下來,無論我上個什麼樣的奏疏,分量也都大不如前了——」

他這是跟親弟弟們講話,什麼話都可以坦誠的講;唯獨有一件,他連在親弟弟們跟前也不敢說的,那就是直接批評皇帝——他掌握朝廷中的耳目和消息靈通的管道都已經從父親手裡接收過來了,因此,他的心裡比誰都清楚,無論自己上了怎麼樣肯切的奏疏,提出了怎麼樣高明的意見,指出怎樣嚴重的問題,萬曆皇帝還是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的,最後反而會因為影響了別人的利益而苦了自己。

「何必多此一舉——還會招人怨呢?」

他畢竟出身宦門,所有的做官的學問他都懂,雖然預知的未來的情況令他心情沉重,感慨萬千,而感慨歸感慨,先顧到自己的腦袋和功名才是正事。

因此,他的感慨根本沒有化為實際行動,心裡難過之餘,他還是很理性的勉強忍耐了下來,並且反覆的想著同一句話來紓解自己的情緒:「萬歲爺愛聽的四海昇平的頌辭,哪裡會聽得進去『遼東將是努爾哈赤的天下』的話呢?我又怎能忤逆君心呢?父帥的苦心只好放一邊了——」

當然,他想的是千真萬確,一點對沒錯;萬曆皇帝喜歡的是在大臣的頌讚聲中陶醉在四海昇平的假象中——只有一點與他所想的稍有出入,那就是萬曆皇帝已經很少很少接見大臣了,他所聽到的關於四海昇平的頌讚聲幾乎全來自後宮,這些包括了鄭貴妃和她所生的三個孩子、太監、孌童、美女等等人員,加上福壽膏的妙效,組成了一個令他沉迷,陶醉的生活空間。

鄭貴妃隨著年紀的增加而越發顯得成熟嫵媚,風韻迷人;在心智上的深度也與日俱增,更加的善體人意,善於抓住萬曆皇帝的心;孩子們則一個個的長到了能夠陪著萬曆皇帝進行各項遊戲的年齡了,從躲貓貓玩到數銀子,滿足了萬曆皇帝童年時的一切缺憾;以張誠為首的太監集團是想盡了辦法、費盡了心機的迎合他的意旨,侍候得他『萬事如意』,自酒食、歌舞的供應、翻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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