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二

每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份子的心目中都存在著一個烏托邦、一個理想的世界——雖然這個理想的世界在現實中往往是不存在的。

生在盛世中的人是幸運的,所處身的現實世界和心目中的烏托邦之間的距離還不算十分遙遠,縱然有些小不如意,也不致於成為精神上超量的痛苦;但是,生在亂世中的人就不然了。

亂世之中,政治黑暗,民生凋蔽,一切的現象都令有識之士看得痛心疾首;但是,接下來所衍生的作為,卻有截然不同的兩種,一種消極,一種積極。

消極的人使自己成為隱士,萬事不關心,或猖狂,或逃禪,或遁入宗教的領域中尋求痛苦的解脫、寄託於死後的另一個世界,以逃避面對現實中的黑暗;積極的人則挺身而起,向現實中的黑暗挑戰,試圖改造乾坤、力挽狂瀾。

因此,中國的歷史上既有魏晉南北朝的宗教大興期,也有東漢末年,清流挺身對抗腐敗、黑暗的政治,釀成「黨錮之禍」的史實;而在黑暗的明朝末年,積極入世的知識份子們也掀起了一次「東林運動」來試圖力挽狂瀾,最後在歷史上留下了一頁「光榮的失敗」。

作為「東林」創始人的顧憲成,他的心志和道德勇氣同樣的照亮了那個令人絕望的黑暗時代。

同樣的是一幅「勇者的畫像」,同樣的以天下為己任,顧憲成的奮鬥過程卻大不同於努爾哈赤或張居正——努爾哈赤成功的改造了乾坤,開創了新的時代;張居正曾經擁有十年的執政期,力挽狂瀾的延緩了明朝的衰敗;顧憲成卻不然,他既不可能建立一個新的朝代,在自己所處身的時代中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施展抱負的機會。

而也正因為這樣,他的奮鬥中包含了更多的悲壯……

顧憲成生於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逝於明神宗萬曆四十年(西元一五五零年——一六一二年),一生所經歷的時間正好是明朝滅亡的關鍵時期。

嘉靖二十九年正是俺答入寇,包圍北京的「庚戌之變」的這一年,伴隨著他出生而來的即是憂患,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呢?或許兩者都不是,他只不過是和有史以來的全人類一樣,既無從選擇降生的時空,必須為自己所處身的時代背負起一份歷史責任罷了。

而明朝的歷史中畢竟有著幸運的時刻與轉機,在經歷了世宗荒誕、沉迷道教,嚴嵩權傾天下的黑暗期後,少見的大政治家張居正登上了歷史的舞台,藉著執政而執行他「力挽狂瀾」的任務,政治開始轉向清明,經濟復甦,百姓安樂,國家達到了富強的地步。

顧憲成在三十一歲那年考中了進士,做了戶部主事的官,那是萬曆八天(西元一五八零年),正值張居正當國的強盛時期;只可惜好景不常,兩年後張居正病逝,國勢從此急速下滑。

萬曆皇帝親政以後,不久就沉迷於酒色財氣而荒疏了政事,幾年後更因為立儲的事和大臣們的意見相左,他竟索性以不上朝、不見群臣的面來作為消極的抵抗,最後更淪為「福壽膏」的奴隸;繼張居正之後出任首輔的人偏偏又都是一群沒有能力、沒有氣節風骨的庸才、小人,既不能高瞻遠囑的治理國事,全副的精力也只擺在為自己的私利而鬥爭之上——在這樣的狀況下,政治能不污黑、能不腐敗嗎?

而一個自幼讀聖賢書、懷有高度理想、抱負的知識份子,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又怎能不感到痛苦?怎能不以政治改革為己任呢?

可是,現實的環境根本不容他發揮理想,從事政治改革,他不久就不見容於執政者、當權派——正人君子不見容於奸佞小人,根本就是自古以來的必然現象,他的遭遇早在《詩經》中就已經出現過了,那就是「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

當然,身為讀書人的他,所秉持的志節也一樣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第一次的事件發生在萬曆十五年,首輔申時行藉京察之便排除異己,身為資淺官員的他雖有原則和氣節,不肯同流合污,並且挺身仗義執言,但卻無政治上的實力,和已盤踞官場數十年的申時行較起力來當然是落了下風,於是被貶為桂陽州判官。

第二次則是萬曆二十一年,他已被召回京中,任職吏部文選郎中,適逢會推閣臣,他推舉了王家屏,因而忤了萬曆皇帝的意,被削籍罷官。

他從此就與宦途絕了緣,但是,即使罷官返鄉歸里,在家中做一名無官無職的尋常百姓,他心中那份屬於知識份子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仍然分毫未減;甚至,因為「身在野」,而更能深入民間的發現到了許多社會問題,存在於他心中的「憂國憂民」的感懷就更重了。

因為政治由清轉濁,經濟由盛轉衰,萬曆中期的全國百姓已經開始承擔繁華過後的後遺症和痛苦了——原先由富裕而形成的逸樂和淫靡,已成為普遍的社會風氣,而在經濟力衰退以後,這種社會風氣又間接促成了人心的墮落與道德的敗壞;看得他在在憂心如焚。

而存在於知識份子間的學風,更是加速社會風氣惡化的媒劑;一代大儒王陽明離開人世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他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學說在蔚為學術的主流,風行一時之後,形成一個學派,弟子、再傳弟子多得無法計數,延綿了數十年,已經衍生了許多流弊;一則流於談「心」的空洞虛誕,而忽略了道德實踐;一則強調以「心」為是非的標準,結果是以「自己的心」為標準,而排斥「別人的心」;更甚者堅持己心不受約束,連帶使行為也肆無忌憚——種種的流派早已脫離了「王學」的真諦,甚至與王陽明原本提倡的學說根本是背道而馳的 。

但這樣「掛羊頭賣狗肉」的學說卻因為少數人的「蓄意炒作」而十分風行,尤其是王陽明晚年所提出的「無善無惡」說 ,更成為「利用」的對象,一般追名逐利的無恥之徒、不法之徒打著這樣的招牌來混淆是非善惡的標準以攫取利益,使得世道人心、社會風氣更加的敗壞。

王陽明晚年思想圓通,指點弟子常有不落善惡兩端之語,而且晚年的許多觀念、見解都不及詳加說明,因此他死後門下的許多弟子把他的學說中加入自己的意見,各持一說,常失陽明的本意。「無善無惡」,陽明本人沒有多談,乃是他左派的弟子王艮的弟子周汝登拿出來大加標榜的。

到了萬曆年間,王學的末流又發展出了一個支派,那就是「狂禪派」——從泰州學派的顏山農、何心隱發微,到李卓吾 以異端自命的集大成,更把已經變質的王學帶到一條極端個人主義的狂誕之路,而且吸引了不少的追隨者,也影響到了文學的風氣。

最先是李卓吾的弟子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以籍貫公安而形成「公安派」;再接著,鍾惺、譚元春也組成了「竟陵派」——兩派雖然名稱不同,文學的主張卻是一致的,都從「李卓吾式」的「自由」、「狂誕」出發,打出些諸如「詩主性靈」的旗號,雕琢些沒有什麼實質內容的文字;再接下來,「小品文」的文體被這幹人捧出來了。

小品文是標準的「休閑文學」,三言兩語、輕薄短小,文字往清奇幽雅的風格發展,內容則盡多是吟風弄月的感受、生活情趣的追求,兼雜一點李卓吾式的「亦儒亦佛、非儒非佛」的似是而非的「禪」;推出之後大受社會群眾的歡迎,於是開始興盛了起來,興盛了一段日子之後,後遺症也跟著來了。

文壇幾乎全被這種柔靡的文風所席捲,竟有如提早反應了國運似的呈現著一股末世的氣氛,一篇篇沒有內容的文字遊戲在在都是「玉樹後庭花」式的華美柔媚,引領著讀者走進一個虛幻的、萎靡的、只想享受眼前的唯美感受而渾然不關心天下興亡的精神領域。

情況更糟糕的是一部份的小品文作者的人品非常低下,筆端卻能幻化出百媚千嬌的花朵來欺世盜名;偏偏,這一類的作品又在社會上大受歡迎,於是,小至個人的人生觀,大至社會風氣都跟隨著這種文風的引領而日漸沉淪。

這種種的現象看在顧憲成的眼中,不免憂心如焚——縱使小品文的作者之一的陳繼儒 本是他的舊識,他也忍不住的發表了他由衷的談話:「現在讀書人在朝中做官,享受富貴,卻不把心思放在幫助君王治國、替君王分憂解勞的事情上面;派到外地做官,卻不照顧百姓的生活、解決百姓的問題;不做官了,就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了房子住,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整天談『生命』、『感覺』,寫些精緻小巧的文句,作些白日夢,根本不管世道人心國運的變化——讀書人變成這個樣子,就算他的文章寫得再好,名氣再大,也一樣讓真正的君子覺得不恥 !」

而對於王陽明其人,他雖也頗為景仰他一生的功業和學問,但是對於他晚年所提倡的「無善無惡」說卻是竭力反對的——王陽明本身的學問博大精深,到了晚年,提出「無善無惡」的說法時,他已臻智慧成熟、圓融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以胸中「四無」;但是,像他這樣的大儒大哲,在人類中只是少數,世上的絕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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