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暗潮洶湧

申時行和許國的鬥爭當然是在暗中進行的,就像鴨子划水一樣,雙腳藏在水中拚命的使力,露在水面上的身體卻若無其事,臉上的表情甚且還顯得悠哉悠哉、怡然自得——兩人在表面上看起來是「相處甚歡」的,見面的時候,總是相互拱手作揖,極盡禮數周到之能事;談起話來更像推心置腹似的誠懇、互相關愛,一副肝膽相照、同心協力的輔佐萬曆皇帝為萬民謀福利似的。

而在私心中,兩人都怨毒了對方,恨不得一刀殺掉對方的政治生命,驅逐出大明朝的朝廷;因此,兩人各扛著一把無形的大刀,抓到機會就往對方砍去。

本朝的「言官」制度成為兩人最常利用的一把刀——由於言官在朝廷上攻擊大臣有「免責」的特權,正直的言官當然可以因為這種免責權而根據自己的良心言所欲言;只可惜,舉世之中,正直的人原本就只佔著極少數,言官之中也就免不了產生良莠不齊的現象,經常有「為反對而反對」、「為攻擊而攻擊」的言官肆言無忌,甚至與朝臣結為朋黨,或接受賄賂而代為攻擊政敵的;這樣的言官,既談不上什麼良心,更不算是個「人」,而只是別人的政治工具而已;但是,在需要工具來為自己剷除異己的權臣來說,這樣的言官是他們的最愛、最不可缺的……

因此,兩人不約而同的利用起言官來;起初,雙方較勁的結果是申時行略佔上風;原因倒不是因為他的手段高明,而是因為他是「首輔」,比許國的「次輔」官位高了一級,「西瓜靠大邊」,阿附他的人多了一些而已。

但是,許國也不是省油的燈,再加上一些原本就反對申時行的人,很自然的來加入他的陣營;以及原本對他兩人都很有反感的人,基於「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原則來助他一臂之力,甚或希望他兩人維持勢均力敵的、希望他兩人斗得兩敗俱傷以便從中謀利的——加在一起的總數很不少,力量也不弱,幾次戰鬥的結果總是每五個回合戰個三敗兩勝,輸也輸不了太多;而當申時行因為立儲、築陵等等風波而飽受輿論攻擊的時候,這派人便順便用力的打落水狗,戰勝的次數就更多了,逐漸的與申時行戰到了「平手」。

當然,除了利用言官以外,許國還開闢了許多足以打擊申時行的戰線,例如,顧憲成本不是「他的人」,也沒有被他收買的可能,但是只要能打擊申時行,他就不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人,於是他暗助了鄒元標、高攀龍等人把顧憲成調回京師來任官;此外,他也極力的拉攏朝臣中的「中間派」、「少壯派」,使他們成為言官之外的另一支兵團;對於三輔王錫爵,則更是極力的下功夫,企圖把地位拉攏過來……

終於,決戰的時候到了。

導火線是一樁邊關上的戰事——原本游牧於塞外的火落赤進犯臨洮、鞏昌等幾個地方,大肆搶劫燒殺,鬧得不可開交;地方官立刻把這件事十萬火急的以「八百里快傳」 飛報朝廷,因為事關重大,而且緊急,萬曆皇帝也只得暫時的離開他的福壽膏,在暖閣召見內閣大學士們來研究如何處理這件事。

申時行的意思是比照蒙古的方式處理,安撫,封個名號,許以通貢、開市,以和平解決的原則為上,方合乎古代的聖君明主「懷遠人」的政治理想;但許國的意見卻相反,他認為火落赤內犯擾邊,已經違反了雙方以前所約定的盟約,桀驁已極,簡直不把大明朝放在眼裡;對這種不遵守約定的塞外民族,朝廷應該派出大軍去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給他們一點教訓,令他們在嘗到苦頭之後乖乖的投降,以後就再也不敢犯邊了;最後,他又強調申時行的意見不好,因為,朝廷這個時候如果不採取強硬一點的手段,而一味的去安撫、懷柔的話,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更何況,如果外族犯邊,不但沒有受到處罰,反而能得到安撫等等優惠的待遇,豈不是擺明了給其他的部落看「會吵的孩子有糖吃」的榜樣?別部的外族為了得到好處,豈不是也要來犯邊以便得到安撫?那麼一來,邊關還有安寧的日子嗎?

他這麼一說,在場的人除了申時行以外,都紛紛的點了頭;萬曆皇帝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聽這話便合意,心裡登時就湧起了混合著興奮與好奇的念頭:「朕從來就沒有看過人打仗,真不知道打起仗來會是什麼樣子的——唔,這一次,朕一定要御駕親征——嘿,那準是件新鮮、刺激的事——戲詞兒里說:『千軍萬馬』,這一回,朕可真要親率千軍萬馬出征了,比演戲神氣多了……」

他的眼珠子上下左右一轉,這麼一個頑童似的想頭也就確立了,因此,他在私心中還不等大學士們討論出一個結果來就已經決定要採納許國的意見了。

只可惜,大學士們秉承著本朝的文臣好議論的傳統,一件事總要反覆的議論許久都議不出什麼結果來,每個人各持己見、僵持不下,十天半月都結不了案,而萬曆皇帝卻等不及了——一個時辰之後,大學士們還在滔滔不絕,他的「福壽膏」的癮卻上來了,再過不了片刻,他就開始打起呵欠、伸起懶腰來了;再過一會兒,連坐都坐不住了,心裡頭什麼新鮮、刺激、戰爭等等的想頭全部都開始降溫,逐漸的被一個念頭所全盤取代,那就是回到煙榻上去吞雲吐霧。

於是,大學士們在嘰呱些什麼都不重要了,他也不想聽了,一個起身便擺駕回後宮去了。

他這麼一走,情勢當然立刻就改觀了;大學士中地位最高的是首輔,因此,原來持「鴿派」理論而落敗的申時行反敗為勝,以首輔的身份下了結論;主戰的「鷹派」便只得草草的揠旗息鼓,含恨而歸。

火落赤進犯的事件就這樣的決定出了以「安撫」為原則的處理方式,不久就下旨由地方官執行,在朝廷中也就結案了;但是,因這個事件所引起的鴿與鷹的內鬥卻才剛開始,接下去便是如火如荼的展開了。

許國的門生萬國欽眼看著自己的恩師在這次的政爭中,莫名其妙的由勝落敗,心中非常的不平,於是立刻上疏彈劾申時行;而申時行的門生任讓又挺身而出,為師報復,便上疏彈劾許國——「兩造」的人馬各自出動,登時就殺得烏雲滿天,日月全被遮蔽,滿朝大臣沒有人弄得清楚誰是誰非、誰黑誰白……

而就在雙方廝殺得正起勁的時候,邊關又有事了;這次的「八百里快傳」來自南方的福建,事端是日本的浪人勾結琉球的海盜一起入寇,連連騷擾了好幾個地方,百姓又開始叫苦連天;而且由於抗倭名將戚繼光已經病逝,繼任的總兵官經驗不足,派兵前去進剿總是無功而退,問題已經越來越嚴重了。

於是,內閣大學士們又有得忙了,萬曆皇帝又只好再一次的勉強的召見了他們,討論「抗倭」的事;而就在事情的討論結束的時候,許國抓住機會藉題發揮了;他說:「最近,四夷叛服不定,不時的滋事,舉國上下都應同心協力,一起『攘夷』才是;但是,朝廷之中卻盛行攻擊,諸多小臣們受了指使,不時的無中生有的惡意攻擊在上位者,致使擔當重任的大臣們不安於位;現今國家多事,如果大臣們都被逼得辭官求去,這些事故誰來處理?請萬歲爺降旨,令所有臣子,應以開闊的胸襟盡忠自己的職守,而不要盡鬧些意氣之爭,讓四邊的小夷看笑話!」

這一番上奏,表面上當然冠冕堂皇、躬忠體國,實際上卻指出了給事中任讓對他的彈劾是出自申時行的指使,也順道的把言官們吵來鬧去的現象暴露給了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正在嫌自己的耳根不得清凈,這一番奏正合了他的心意,於是立刻採用了許國的意見,下令言官們統統閉嘴,不得再上疏議論大臣,否則嚴懲——只是,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段日子來的言官攻擊大臣的諸多事端,根本都是許國所挑起的!

這下,許國是「得了便宜又賣乖」,意見為萬曆皇帝所接受,大大的拿了面子,藉此閉住了所有的言路,既撇了清,也堵住了攻擊者的嘴,表面上更擺出了一副「老成謀國」的崇高——他再怎麼也掩不住心中的得意,沒人的時候就連連的偷笑了。

然而,世事畢竟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他的笑聲還未停,新的變故又發生了。

為了冊立太子的事,萬曆皇帝早在去年就已經宣了內閣大學士進宮去,明白的指示了:「朕最不喜歡大臣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弄得朕半天都不得清靜;給不明白事情底細的人聽得一言半語,只當皇宮裡面的父子君臣天天都在鬧彆扭,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謠言來呢;所以,朕看這些章奏,簡直就是在挑撥離間朕父子,朕才氣得一概留中不發——但是,假使朝里不再有人拿立儲這件事來羅哩羅嗦的煩擾朕,等到後年,朕就下冊立的旨意,否則,就等皇長子十五歲的時候再說!」

他這麼的指示,其實不過是隨口敷衍,先堵住廷臣的嘴,圖個兩年的耳根清靜;可是,申時行立刻就拿「君無戲言」的老掉了牙的觀念來確立了這話的「權威」與「可信」,並且拿住了雞毛當令箭似的,一再的告誡朝臣們在萬曆皇帝自己所規定的期限內停止發言,以免激怒了萬曆皇帝,使得事情再生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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