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風雨欲來

申時行所面臨的抉擇也許是他有生以來的最難下決定的一次……

那一天,已經有五、六天不曾上朝與大臣們打過照面的萬曆皇帝,突然派了個太監來找他,宣他私下在文華殿見駕;初一接到旨意的時候,他不但精神為之一振,心頭的熱度也提高了兩分;猜想著萬曆皇帝一定是因為幾天沒有上朝,臨時想到了什麼問題,因此來召他去諮詢的;於是,他的心情在欣慰中,連帶的使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誰知道,等他到了萬曆皇帝跟前,才發現事實與他的想像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萬曆皇帝不但根本沒有垂詢他任何有關於國事的話,甚至連話都懶得多說,而只是下了一個簡單的命令給他:「朕這幾日早晨起床後都感到身體不適,調養了幾日,還未見起色,因此需要長期休養;早朝、經筵、日講,統統不能出席了,你就替朕想個法子給停了吧!」

這話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轟得申時行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嘴裡更是訥訥的說不出什麼話來。

不過,萬曆皇帝宣召他前來見駕的本意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根本沒有要他回答什麼,訥訥的說不出話也沒有引起萬曆皇帝的注意,當然更不會計較他的失禮,甚至沒有留給他說話的餘地;一下完命令,立刻就起駕離去了,伴駕的太監們也登時一陣風似的走了個乾淨,只留下一片死寂與申時行相伴。

年逾半百,身量矮小,臉上滿布皺紋的申時行,獨自一個人留在建築得廣闊高大、金碧輝煌,布置得華麗精緻而又空無一人的文華閣內,顯得既不協調且渺小;而當他獨個兒踏著踽踽的步子,步下台階,走出宮門的時候,背對著氣勢磅礡的整座大明皇宮建築群,整個人看起來更宛如「只是一個小黑點」……

他所踏出的每一個步子都是沉重的,已經微駝、佝僂的背脊彷佛是被肩上所擔負的壓力給壓彎的——他的心裡比誰都明白,方才,萬曆皇帝在對他講話的時候,臉色紅潤,聲音宏亮,中氣十足,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根本不像「身體不適」的樣子;「身體不適」只是藉口,萬曆皇帝真正的旨意就是要停止早朝、經筵、日講這些他所不願意出席的事,以便有更多的時間在後宮吃喝玩樂,與妃嬪們鬼混而已!

身為首輔,他所要為皇帝做的事,就是代擬一道聖旨,把皇帝想躲懶不辦公的意思用冠冕堂皇得令人無法拒絕的文字寫出來,曉諭群臣;並且為皇帝在群臣中溝通、疏導,以免有人上書反對,引起龍心的不悅!

「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啊!」

坐上轎子的時候,他在心中不停的喃喃叨念著;一回到家裡,他更是頭也不抬的換下了官服就直入書房,一言不發的埋頭苦思了起來。

也曾在一剎那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想把次輔許國、三輔王錫爵請來共同商量這件事,但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就消失了——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對的問題,關鍵並不在於找人商量;萬曆皇帝的心意己定,根本就沒有可商量的餘地了,他所面對的問題是自己的立場,自己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事,乃至於自己要在歷史的舞台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眼前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條是按照萬曆皇帝的心意去做,設法停止早朝、經筵、日講,這條路走下去,可以保住眼前的名位,但將來卻是「千古罪人」;第二條是掛冠求去,博個賢名給人稱頌。

而儘管是這麼簡單俐落的「二選一」,他還是遲遲的無法做出選擇,內心的掙扎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消失,不但沒能減輕,反而加重的一直延續到深夜,精神處在矛盾中的痛苦令他無法安眠。

腦海中翻來覆去的糾纏著一些解不開的結,一團理不清的麻,一堆錯亂的事——皇帝上朝理事是天經地義的事,經筵和日講是本朝自開國以來就設下的制度,是每一代的皇帝都奉行的接受再教育的功課;他清楚的記得開國的太祖高皇帝直到七十歲仍然勤於出席經筵,荒誕如武宗皇帝也從未下令停止——他也記得自己自六歲啟蒙以後所讀過的每一本聖賢書、每一冊青史,他背得出每本書上所闡述的治國平天下的道理,也記得歷史上每一位名臣賢相的事迹;也更清楚的看到了眼前自己所站立的十字路口!

「多少昏君的亡國,都始於荒怠政事……」

左思右想之後,他忍不住從心中的最幽微處,發出了一道無聲的嘆息,接著又是一番掙扎:「停了早朝和經筵——這是開國以來所沒有的事啊!」

他畢竟是讀過書的人,以往的為人處世無論再怎麼「鄉愿」,遇到了這麼重大的事情,還是免不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戰」;想著自己的名節,也想著萬曆皇帝停止早朝、經筵、日講之後,所可能帶來的一切影響,想得他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覺得自己即使無法改變萬曆皇帝停止早朝、經筵的心意,也不能幫他辦理這件事,而應該立刻辭去現在的職務,告老還鄉,以保全自己的名節。

可是,心念一轉,他立刻又估算起現實的得失——辭去現任的首輔職務,告老還鄉,他將立刻失去現在所擁有的地位、權力以及收入;首輔的官俸雖然按照本朝的制度支領,並不是個大數目,但是,因為居首輔之位而掌握的實權,卻使得來自全國各個私下的管道、門路的「孝敬」高達官俸的百倍、千倍以上,光是遼東的李成梁,每年少說也送上個價值五、六萬兩銀子以上的禮來——一旦辭職還鄉,這些收入將全部化為烏有!

更何況,「違逆帝心」的下場是悲慘得禍遺子孫的——故太師張居正的例子清楚的擺在眼前——想到這裡,申時行身不由己的立時就打了個寒顫,花白的頭顱再也無法安枕,於是,他索性披衣而起,挑燈而坐。

天亮前,他搖頭晃腦的吟成了一首詩……

王師未奏康居捷,農扈誰佔大有年?袞職自慚無寸補,惟應投老賦歸田!

自己反覆的吟哦了幾遍,感覺上還算滿意,尤其是詩句中所流露出來的強烈的「告老還鄉」的意願,讓他充分的表現了人品中的高風亮節,抒發了身為本朝的讀書人、內閣首輔的心中的無奈與悲哀,也使得他心中的掙扎與痛苦得到了發散——詩吟成以後,他心中的掙扎與痛苦也就消失了。

他打算把這首詩寄給朋友們看,以向朋友們表態,也給將來的歷史留下一些證據,證明自己在為萬曆皇帝辦理停止早朝等事時,是處於無可奈何之下的,自己之成為「千古罪人」更是不得已的。

接下來,他當然就是以首輔的身分,執行萬曆皇帝所交代下來的命令……

當然,申時行的這種種複雜的心態,萬曆皇帝一來根本不知道,二來連想都想不到——年紀還不到申時行一半的他,心思還處在單純、一致的狀態,體會不到人心的幽深與複雜,也沒有思考過因為自己的任性所可能帶來的後果;他只想純然的活著,快樂的享受著生活。

生活中最快樂的事又莫過於鄭德妃懷了孕——雖然懷孕後的鄭德妃侍寢不便,也必須停止諸如飲酒之類的遊樂活動,但是在生活的品味、藝術的欣賞各方面,仍然足以提供他多方面的滿足;再加上兩個人共同的、熱切的期待著孩子的出生,使他在心理上的滿足更增加了一倍,停止了早朝和經筵,他也有了更多的時間來享受這一切美好的感覺。

因此,幾天後,他又給申時行出了一個難題:「朕要進封德妃為貴妃……」

鄭德妃的「升級」原本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是申時行卻著實為難的費了好幾天的功夫才料理妥當;原來,「德妃」的地位與皇長子的生母「恭妃」同屬「妃」級,鄭德妃才懷了孕,還未生產即升級為「貴妃」,而恭妃已生皇長子,卻沒有進封,這便引起了朝臣的異議,不少人主張應先進封王恭妃,後進封鄭德妃;誰知道,萬曆皇帝卻堅持不肯進封王恭妃,自己不上朝,只下了個命令給申時行,令他圓滿處理這事。

已經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了抉擇的申時行,遇到了這件事時,心中再也沒有什麼天人交戰的掙扎了;明知道將會帶來不良的後遺症,他也裝做不知的「謹奉聖旨」的按照萬曆皇帝的心意達成了任務;只有在夜深人靜,偶爾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才會暗自的祝禱著:「但願鄭貴妃生的是位公主才好……」

熟讀經史,他當然記得春秋時代晉國的「太子申生」 的故事,當然也更希望悲劇不要在本朝重演——只可惜,他的願望正好與事實相反。

第二年的元旦剛過,全國的百姓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欣鼓舞的氣氛中時,皇宮裡傳來了萬曆皇帝下令普天同慶的喜訊:鄭貴妃生了個男孩。

這個男孩在他父母熱切的盼望中,天從人願的降臨到人世來,他全身通紅,一出娘胎就「哇」的放聲痛哭了起來。

可是,這聲痛哭聽在包圍著他的人們的耳中卻是大喜大好,人人都興奮、雀躍的齊聲頌讚:「恭喜娘娘,是位皇子!」

已經被生產的痛楚折磨得虛弱而幾近昏迷的鄭貴妃,在意識已半模糊的狀態下,聽到了這麼一聲,嘴角立刻就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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