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聖賢之君

李成梁再也沒有想到,當今的萬曆皇帝對他的前途,並沒有像他本人那樣的熱衷、關心;因此,他的遼東告捷的奏報到了京里以後,就在兵部的文書堆里坐冷板凳,許久都沒有到萬曆皇帝的眼前。

發生的這樣的事情,倒不是他送到京里的財物都白送了,兵部的人員沒有替他往上呈報;問題是出在萬曆皇帝自己身上——年關將近,而萬曆皇帝早早的就給自己放了年假,所有的奏摺都要留到明年開春以後再閱了。

他是個講究生活品味的人,喜歡在生活上留點空白給自己,享受一下悠閑的情調;另一方面,則是出自於一種心理上的反彈作用——雖則他貴為皇帝已有十一年之久,卻直到這一年來,他才享有獨立自主的自由,因此,他逐漸的嚮往起悠閑自在的生活來……

從六歲起,他就被寄予「治國平天下」的重望,開始接受嚴格的「做皇帝」的教育,長達十幾年的時間,一直生活在尊貴、單調而又充滿了壓力的生活里——由於上面兩個哥哥夭折 ,身為穆宗隆慶皇帝第三子的他,在六歲那年被立為皇太子;那時,他的表現有著異於其他孩童的聰明睿智,而使皇宮的每一個人都拿他當「神童」看待。

有一次,穆宗皇帝在宮中騎馬,一高興就放韁馳騁起來;小小年紀的他便向穆宗皇帝進諫說:

「陛下是一國之君,天下之王,尊貴無比,獨騎馳騁,不免令臣民們暗中擔憂。」

穆宗皇帝聽了,對他的聰明懂事大表驚訝,於是下馬好好的獎賞了他一番。

而且,他對長上非常的孝順,每天清晨,他不但到皇極殿 進謁穆宗皇帝問安,同時也風雨無阻的向陳皇后以及自己的生母李貴妃請安;陳皇后自己沒有兒子,便非常的喜歡他,每天早上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高興得喜上眉梢;有一次陳皇后病了,他每天都陪著李貴妃去侍疾,只要他一到,陳皇后心裡就高興,病情也就減輕了不少,居然可以打起精神來說話,於是取了經書來問他,他又對答如流,陳皇后更加的高興,不久就病癒了,此後,和李貴妃之間也就相處得更融洽了。

十歲那年,穆宗皇帝駕崩,由他即位,從此他就成了萬曆皇帝,陳皇后被尊為仁聖皇太后,李貴妃被尊為慈聖皇太后 。

由於「愛之切,責之切」、「寄望深、要求高」的雙重心理,慈聖皇太后對萬曆皇帝的管教非常嚴厲;為了親自照顧萬曆皇帝的生活起居,她從原本太后居住的慈寧宮搬進了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萬曆皇帝一起居住。萬曆皇帝的教育大計從立為太子開始,就是由首輔張居正負責主持的,計有五位主講經史的老師、兩位書法老師和一位侍讀,「上學」的地點並不在乾清宮而在文華殿 ,依禮,慈聖皇太后無法在現場親自監督,於是她派出了大太監馮保等人藉侍候為名,在課堂上仔細留意萬曆皇帝求學的精神和成績,如果萬曆皇帝偶有偷懶、耍賴、頑皮的行為,或者經書背得不夠流利純熟的話,等到萬曆皇帝一回到乾清宮,她立刻就給予厲聲的責罵,並且罰他長跪,常常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

本朝的體制,有「早朝」的儀式,每天天未明,皇帝就必須在中極殿接見文武百官,商議國家大事;但因為萬曆皇帝年幼,改為每旬逢三、六、九日才舉行早朝,這樣每個月只有九天的早朝,比原來的天天早朝要減少了許多;但是,儘管這樣,萬曆皇帝畢竟還是個孩子,五更天根本起不了床;於是,慈聖皇太后只好親自負起執行的責任,每逢早期之日她自己就起得比鳥兒還早,五更一到,她立刻出現在萬曆皇帝的床前,大聲的叫他起床;如果萬曆皇帝還睜不開睡眼的話,她就命太監們硬把他抱起來,用冷水給他洗臉,強迫他從睡夢中醒來,然後把他拖上車去上早朝;太監們為了完成太后交付的使命,往往工作得太努力了些,萬曆皇帝的手腕上便常有烏青出現,而事母至孝的萬曆皇帝,心中雖然深以為苦,表面上卻半點也不敢表現出來。

因此,小小年紀就已失去了父親的萬曆皇帝,儘管在內心深處極度的渴望著母愛,也非常積極的以恭順孝敬表達了對母親的愛,可是母親所使用的「責之切」的表達母愛的方式,卻令他在心中產生了高度的畏懼,而使得母子之間的心靈距離逐漸拉長,也使得他的心靈世界呈現著一片無父無母的空虛與孤寂。

另一個壓力則來自張居正。

由於張居正以往的優秀表現以及他逐走高拱的功勞,使得兩位皇太后對他尊重、信任有加,萬曆皇帝即位沒多久就被擢升為首輔;而在這之前,張居正早已是萬曆皇帝名實皆具的老師——他的職位是太子太傅、吏部尚書 。

張居正的年齡整整的比萬曆皇帝大了三十九歲,他的外貌端正嚴肅,一絲不苟,令人望而生畏;在兩宮太后的口中,「張先生」學問淵源、道德崇高、能力超卓而且忠心為國,因此把一切的重任都託付給他;而張居正也因為自己受了先帝的隆恩與兩位太后的重託,格外的盡心辦事,除了國家大事一概事必躬親外,對萬曆皇帝的教育也絲毫沒有掉以輕心。

他親自編訂教材,選擇講官,並不時親自講授,教材的內容以經史為主,目的則以把萬曆皇帝教育成一個「好皇帝」為依歸;因此,小小年紀的萬曆皇帝必須每天背誦著這些屬於成人世界的孔孟大道理、《春秋》《左傳》微言大義,《資治通監》等等深奧的學問,而且一定要背熟,否則,「張先生」一皺眉頭,他又得在慈聖皇太后面前長跪了。

而且習慣於「以天下為己任」的「張先生」迫切希望他將來成為一位繼堯舜禹湯文武之後的最大有為的皇帝,便十分的反對他有藝術方面的愛好,諸如詩詞、書法、音樂、美術,這些都只是雕蟲小技,無關乎治國平天下的大計,為人君者應該放棄這些玩物小道,而專心於國事,他甚且勸誡著萬曆皇帝:

「南唐李後主的詞,冠蓋古今;宋徽宗能書善畫,後唐庄宗擅串百戲,陳後主精於音律,他們的這些本領不但不能使國家富強起來,反而因此而導致了國家滅亡——皇上英明,要引以為監,切不可重蹈亡國之君的覆轍!」

對於這番話,萬曆皇帝當然只有接受的份,摒棄了一切屬於「玩物喪志」的愛好;十二歲的那年,當他偶爾懷念起小時候曾經一度產生過濃厚興趣的書法時,他也只能解饞似的小小發揮了一下,而寫的內容竟然是:

「謹天戒、任賢能、親賢臣、遠嬖佞、明賞罰、謹出入、慎起居、節飲食、收放心、存敬畏、納忠言、節財用。」

這麼八股的格言,最後當然只能用來作為他自己的座右銘!

到了他十六歲的那年,他舉行了「大婚」的典禮,娶了一位十五歲的王姓少女,立為皇后 ;對於這件事,他的心裡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因為,皇后的人選是兩宮太后挑選的,婚禮則按照本朝早已行之多年的繁文縟節而進行的,禮成之後的洞房花燭夜則是面對一個他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子,兩人相對無言;王皇后選自民間尋常人家,既沒有讀過太多的書,相貌也很平常,他只能以「相敬如賓」的古聖先賢理想中的夫婦之倫來與她相處。

但是,大婚於他而言也不是毫無收穫的,先是慈聖太后搬出了乾清宮,回到了慈寧宮去居住,這一來便減少了緊迫盯人式的監督,他的潛意識竟不自覺得鬆了一口氣;接著,他發現大婚後的自己已經開始被當做「成人」看待了,這點,令他在私心中雀躍不已。

對鏡自照,他也覺得自己是個成人了,面容白皙豐長,眉清目朗,喉節已經突出,唇上須痕微顯,這當然是個成人了,並且,他對於自己的容貌是相當滿意的!

而在私心中,他更隱隱的升起了一個願望,那就是實質上的「親政」——在以往,他只是名義上的皇帝,國事的大權是操在「張先生」手裡的,而現在,自己既已成年,又讀了這麼多年的治國平天的書,應該足以勝任治國平天的大責了!

他蠢蠢欲動的心態溢於言表,但是,偶然一次小小的放縱與任性,卻使得他這個願望被打壓下去了。

在他十八歲那年,由於他隨口的向幾個年輕小太監嘀咕了幾句,說是日子過得單調、枯燥、乏味,致使他心中煩悶,於是,小太監們便偷偷的給他安排了一次調劑身心的娛樂,其實也不過是在皇宮裡的西城,置備了些美酒和精緻的小菜而已,但是因為是在輕鬆自在的氣氛下進行的,萬曆皇帝便享有了他有生以來最不受拘束的酒宴,心情非常的愉快,因此不知不覺的就有了幾分酒意。

微醺的感覺最好,被壓抑了許久的少年心性也復活了,他竟有了高聲放歌的慾望;可是,從未領略過音樂之美的他,根本不會唱歌;於是他命令身旁的兩名宮女唱歌,而這兩名宮女卻奏稱她們不會唱歌,萬曆皇帝酒興正好,這下卻覺得有些掃興了,便趁著酒意向兩宮女說,她們違抗聖旨,理當斬首,而在左右太監、宮女的勸解下,他半是酒意半是玩笑的割去了她們的一截長發。

整個的過程不過是個年輕的孩子的一場偶然的笑鬧遊戲而已,但是因為當事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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