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邊釁

那偉丈夫果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他生得方頭大耳,相貌堂堂,身穿甲衣,外罩戰袍,騎在高大的戰馬上,更顯出了他的威武氣概;手中一把長槍,舞動起來有如銀花滿樹,雷光穿雲,然後,幻起團團簇簇艷紅的血花,噴洒得如暴雨般的四射,再墜落到潔白的雪地上,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圖畫來……

城樓上響起了一陣如雷的歡呼和鼓掌聲,聲浪之高几乎撼動了山嶽:「喔——荷——城主神勇——城主神勇……」

回聲久久不去,守城的兵士的情緒激昂熱切,全體都進了高度的興奮狀態中;那馬上的偉丈夫在這歡騰聲中,鬥志自然也受到了鼓舞,他得意洋洋的將長槍向空高高的一舉,接受群眾的歡呼,那銀色的槍尖上帶著一點鮮紅的血跡,在雪光中映得分外眩目,也襯顯得他紅光滿面,越發的意氣飛揚了。

於是,他微一使勁,策馬向前,將那柄長槍揮舞得有如神龍一般矯健、勇猛、快速、準確,才幾個起落,在陣前撲殺了三個回合,槍尖又挑下了好幾顆敵人的首級。

然後,又是一陣雷動山搖的歡呼聲,直入九霄雲里,也遠遠的傳入了李成梁的耳中。

這時的李成梁正在不遠處的一個高台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他性喜奢華,因此足跡所到之處必然大擺排場——這座高台原本也就是為他觀戰之便而連夜趕工架設的——偌大的台上容得下百人,這時便布滿了他的心腹侍衛、家將;這些武士原本就是從軍隊中千挑萬選出來,而又經過嚴格訓練,跟隨他多年的死士,個個武藝高超、體格強健,隨侍出征,更是甲胄鮮明,精神飽滿,刀劍出鞘,如眾星拱月般的護衛、布列在李成梁的身邊。

李成梁本人則高高的坐在台正中的一張極為講究的太師椅上,目不轉睛的仔細觀看著城關上正在進行的戰爭;他的祖先來自朝鮮,他的容貌也仍然保留了朝鮮人的特色,一雙細長的眼睛,泛黃的臉色,再加上陰鬱的眼神和兩撮小鬍鬚,在在都說明了他的血統——然而,在精神上,他卻已經是個道道地地的漢人了。

原來,早從他的高祖李英自朝鮮內附,明朝授他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之後,李氏這一支就歸化為明朝臣民了,而且漢化日深,到了李成梁,除了容貌上的遺傳之外,已經沒有半點朝鮮人的習氣了。

可是,李成梁早年並不得意;他雖有世襲之職,本人也英毅驍健,有大將之才,卻因為家貧而無法襲職,到了四十歲猶是生員;幸得遇上了一位十分器重他的巡按御史,贈金資助他入京,這才襲了指揮僉事的職;此後,他便在軍旅生涯中求取上進的前程,逐步的積功,做到了遼東險山參將、副總兵等職。

他能夠這樣的節節高升,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遼東一帶的形勢在明開國以前就處於混亂的局面,「遼事」是朝廷最頭疼的一個問題,遼東的官更是全國最難做的。

原來,遼東本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通古斯族的一支女真人的故地;女真人的源流、歷史都十分深長,在古代有肅慎、靺鞨等名稱;而在北宋年間,女真人建立了金國,從本來以漁獵為生的游牧部落進展到了無論文化、政治、經濟都很有可觀的大國;但是在金國被蒙古消滅之後,又失去了統一的國家規模,而退化回分裂成許多小部落,依舊以游牧漁獵為生,各部落之間也因為退化而失去了體制,爭戰不休。

明朝建國之初,在遼東設立了奴兒干都司,下轄三百八十四個衛;但是,這些行政措施並未能改善遼東地區爭戰不休的紛擾。

女真各部互相攻伐,與漢人的糾紛不斷,再加上「隔壁」的蒙古人、朝鮮人經常越界攪局,形成了這裡的多角問題,也使得遼東幾乎沒有一天不發生戰爭的。

明成祖永樂元年,野人女真頭目阿哈出來朝,明朝便設立了建州衛,以阿哈出為指揮使。明英宗正統初年,明朝廷裁撤了奴兒干都司,遼東的情勢更為混亂;當時,女真人大致分為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三大部之下又分成許多小部;後來,野人女真逐漸強大了起來,便往南侵略,海西和建州女真只得被迫往南遷移。

建州女真遷到蘇克蘇滸河上游的赫圖阿拉之後,分為建州三衛,也因此而得到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收穫——這裡比較靠近明朝的領地,他們和明朝的聯繫更密切了,也因而全面的提高了生活的水準。

早在永樂年間,明朝就已經在開原、廣寧設立馬市與女真各部進行貿易。憲宗成化年間,又在撫順開設馬市,專與建州女真貿易,以後又開了廣順關(南關)、鎮北關(北關)、清河、靉陽、寬奠等幾處馬市;雙方的交易,明朝以布、絹、緞、米穀、鐵器等物資交換女真族的馬、牛、羊、人蔘、貂皮等產物;但是,馬市的設立各有利弊,利則雙方各取所需,各易所無,既可造成經濟繁榮,又可促成文化交流;但是,紛爭的開啟,貿易卻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和其他的胡漢民族的貿易糾紛的情況類似,女真在與明朝貿易的時候,明朝的官吏和商人常以詐欺的方法牟取暴利,如濫徵貿易稅和不等價交換、甚至於「巧取」,而因為雙方的文化層次處於懸殊的狀況,女真人在陰險狡詐上並不是明朝人的對手,在貿易糾紛中總是吃虧的一方;但是,仍處在部落社會的女真人在受欺後心有不甘,也往往以蠻力相對——大小型的鬥毆、戰爭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了。

而朝鮮、蒙古的介入,乃至於女真幾十個部落間的互相征伐,雖然原因不在「馬市」,卻也脫不了「經濟」的關係,「鳥為食亡」的大自然定律便周而復始的在人類中上演著。

面對著這樣的情況,明朝的朝廷一方面因為內部政治的腐敗,宦官弄權,姦邪當道,一方面苦於東南沿海的倭寇和內地的盜賊群起,對於遼東的紛亂始終就拿不出一套妥善的治理良策來,所設的遼東鎮,夾處在蒙古、女真與朝鮮之間,不但對這三方都沒有約束力,自己也常被捲入混戰之中,這也使得偌大的關外天壤之地,十足的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屠場——所以,遼東地方的武將難為,一個失著,隨時都會遭到殺身之禍的!

所幸,李成梁本非庸才,加以軍功日盛,胸中的謀略也與日俱增,頗能因勢就時的制敵;對於女真、朝鮮、蒙古間的多角關係,他採取了「以胡制胡」的策略,一面暗中挑起事端,令他們自相殘殺以互相牽制、削落實力,一面則「坐山觀虎鬥」,等待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時機,幾次戰役都告大捷,遼東鎮的軍聲才開始建立起一些威望來。

到了萬曆年間,李成梁的軍威又增加了一件——也許,這對他個人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但卻種下了一個特殊的因;那便是誅殺了建州衛都指揮使王杲。

王杲是當時的女真人中最傑出的人才——到了萬曆年間,建州三衛在實際上已經分裂為蘇克蘇滸河部、渾河部、完顏部、董顎部、哲陳部和包括鴨綠江部、朱舍里部、諾音部的長白山三部,而王杲是這建州諸部中勢力最強大的一支的領袖。

萬曆元年,李成梁就因為王杲曾經幾次侵入遼東而開始計畫討伐他;到了第二年十月,這個計畫實現了。

李成梁率領著大軍圍攻王杲,用火器破了王杲的幾處城柵,正好遇到大風,便燒了起來;王杲的軍隊因此而不能作戰,被斬殺了一千多人;王杲本人也只好逃走到阿哈納寨,李成梁派兵追殺,王杲只得投奔海西女真哈達部的萬汗 ,不料,萬汗卻出賣了他,縛住他,獻給了李成梁。

此後,李成梁的仕途更加的一帆風順,幾年之間,他又因為數破土蠻、蒙古、女真各部,軍功更盛,於是從加太子太保,世廕錦衣千戶,到加太保,世廕本衛指揮使,直到萬曆六年十二月的出塞二百餘里的直搗圜山破土蠻之役大捷,他的軍功已經累積到明朝的人臣之最了,於是,朝廷加封他為寧遠伯,歲祿八百石 。

當然,他這樣的榮華富貴的得來,疆場上的馳騁只佔了一半——他雖然在血統上是朝鮮人,但是在精神上卻早已漢化得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漢人,因此,他對於漢文化中做官的那套哲學揣摩得心領神會了;再加上他早年困頓,飽嘗人情冷暖的滋味,更是磨練出了練達的人情世故;他深知「朝中無人莫做官」的道理,尤其是鎮守邊關的武將,如果沒能結交上朝廷里的權臣做為內援的話,在沙場上無論怎麼賣命都是與前途無補的,因此,在這一方面他便特別賣力的下功夫;橫豎他鎮遼多年,光是在軍費、馬價、鹽課、市賞等項目上的好處就已經是個天文數字,更何況他還仗著遼東總兵的特權,任意搜括民脂民膏,乃至於全遼商民的利益盡入他的私囊;從這些非分的所得中,提出個九牛一毛來,也就足夠他賄賂滿朝的要人了。

他也深知,那些朝中的宦官敢胡作非為,權奸敢任意排擠、屈陷忠良,心中有恃無恐的一大原因也是因為結交了擁重兵的邊帥——這相互勾結的微妙關係,他拿捏得又准又恰到好處,運用得更是得心應手;因此,他每一次打勝仗,就有許多人為他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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