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艾瑪一心希望在任何明顯的狀況發生以前,西爾已經無聲地離開,消失在他們一家人的眼前。但事與願違,她徹底地失望了。西爾背著相機,風塵僕僕地從美國到英國來,在這兒他沒有親戚和親密的好友要拜訪,可是他有相機,隨時隨地可以盡情地拍攝,他沒有道理離開崔寧莊園。他曾經看上歐佛錫爾廣闊的自然美景,打算在克隆找一處旅館暫居,作為他拍攝農舍、鄉景的基地。然而這個計畫,正如拉薇妮亞所說的,太多此一舉了。他可以繼續呆在崔寧莊園,這裡有他的朋友,而且四周也擁有同克隆一樣豐富的野外美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每天在外面奔波,回家後面對一個冷冰冰的房間呢? 他為什麼不回到這個家來繼續住在他舒適的閣樓房間里呢? 面對這樣熱情的邀請,西爾當然毫無疑問地留了下來,而且最後真正的結局是:他將跟華特合作出一本書。

沒人記得這建議到底是誰先提的,而任何人好像都有可能。這是從新聞報導角度出發的一本書,既然華特是這裡有名的播音員,那就再合適不過了。一位英國的知名人士和一位美國最受景仰的攝影師一起合作出一本書,運氣好的話,將會吸引一堆出版社的興趣,如林屈堡、維吉尼亞等,到時他們就可以大賺一筆了。

毫無疑問,已經沒有西爾會在星期一早上,或星期二,或任何未來的一天離開的問題了。這樣看來,他要在崔寧莊園住上一陣子了。這樣的安排沒有人覺得不妥,除了艾瑪。拉薇妮亞主動提供她的雙人座車給他四處拍照時使用,她說她正在寫書,車子反正放在車庫裡也沒用。但是西爾婉謝了她的好意,堅持自己向村口修車廠的比爾『馬朵斯租一輛便宜的小車子代步。「萬一在和河床差不多的爛泥路上開車,我想我需要的是一輛可以隨心所欲的小車,而不是一輛需要我屏氣凝神的名車。」

他這樣說。伊莉莎白雖然覺得這是一向嚴謹的拉薇妮亞的好意,但還是很高興他這樣做。

在他出現在村莊之前,顯然比爾·馬朵斯已經大肆為他宣傳過了。當他和華特在傍晚一起出現在天鵝酒吧時,整個莎卡鎮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遠道而來的帥哥。這個莎卡鎮的外來客一點傲慢的神情也沒有,不厭其煩地和每個人打招呼。托比·圖利斯看了他一眼後立即忘了自己的身份、最近剛完成的一部喜劇以及即將開始的另一部喜劇。無神論的克里斯多弗·哈登則趁華特去倒啤酒的時候坐到西爾身旁.和他攀談。

「我想我在拉薇妮亞的派對上見過你。」他用最客套的禮貌性言辭說道。

「我叫圖利斯,是寫劇本的。」這樣謙虛的話讓他很得意,就像一個擁有跨州際鐵路的人說「我是開火車的」一樣自負。

「幸會,圖利斯先生。」西爾說,「請問您寫哪一類劇本? 」

圖利斯突然吸了一口氣,默不作聲了,直到華特拿著啤酒回來,他還想不出適當的字眼回答西爾。

「不錯嘛,」華特說道,「我看你剛剛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華特,」圖利斯認真地轉向華特說,「我真的見過他! 」

「見過誰? 」華特問。

「他不認識我,可是我見過他! 」

「感覺怎樣? 」華特問道。

「非常棒,好哥兒們,真的很棒,很特別的感覺。」

「如果你想知道,他叫西爾,萊斯里·西爾。庫尼.維金的朋友。」

華特看到圖利斯金魚般的灰色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層懷疑的陰影。如果這漂亮的年輕人是國際名人庫尼的朋友,那他怎麼可能沒聽過更有名的托比·圖利斯呢? 這年輕人是不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華特把啤酒放下來,坐到西爾旁邊的位子上,準備好好地放鬆一下。

穿過這個房間,他看到索吉·羅道夫正盯著他們。說起羅道夫,他跟圖利斯可有一段不小的恩恩怨怨。他曾經是圖利斯發表的《下午》一劇里打算力捧的男演員,在當時備受期待與矚目。可是在戲劇的籌備過程中經歷了不少風波,最後不但劇本由《下午》改名《拂曉》,更不幸的是連男主角都換人了。圖利斯把羅道夫換掉,找了一個有著希臘人氣質、奧地利人名字的新人接替他,至今羅道夫還無法從這個「換角風波」的打擊中復原,他無法諒解這種「背叛」。一開始他喝酒是為了讓自己在酒精里尋找到自憐的安慰,喝到後來則是為了逃避這無盡的自憐所帶給他的痛苦。最後,他更因為酗酒而無法專心於綵排和表演,遭到劇場解僱。這樣的惡性循環加速了一個芭蕾舞演員的墮落,他甚至連練習都放棄了。現在的他,一身肥肉,落魄消沉,只有那狂暴的眼神還依稀可見他過去的輝煌與熱情,其他都已不復存在。

羅道夫後來甚至遭到圖利斯的逐客令,他只得在村裡商店旁邊買了個小而舊的破房子,當做自己的別墅。沒想到這樣一來,他反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新生活。藉著住在商店旁邊的地理之便,他搖身一變,從圖利斯的貴客成為村子裡的「八卦大王」,找到了生命的新樂趣。村民們被他偽裝的孩子氣質所吸引,改變了他們向來對那些外來者的保留與不善,把他當做自己人,給了他很多親切與包容。現在,他竟然成為這裡惟一可以在兩邊居民中自由往來的人。沒人知道他靠什麼生活,吃什麼,甚至喝什麼。

白天,他以慣有的優雅姿勢靠在店裡的郵局櫃檯前,傍晚則像村裡所有人一樣,在天鵝酒吧喝酒、消磨時間。

最近幾個月來,他和托比之間好像出現了和解的跡象,甚至有謠言說他又準備開始復出練習了。此刻隔著人群,他正緊緊盯著這個莎卡鎮的新訪客——這個此刻正讓托比虎視眈眈的美男子。撇開「背叛」與「墮落」不談,托比到目前為止都還是他惟一的指望。華特不禁戲謔地想,如果此刻這個可憐的羅道夫目睹了他一心愛慕的托比正如何被輕視,他一定會瘋掉的。截至目前,托比知道西爾是個往來於世界各大節慶日的攝影師,並且深深不解為何他竟然不認識大名鼎鼎的他。他很疑惑,但還不至於到受傷害的境地。起碼已經整整十年多沒人敢這樣漠視他,但是他那種需要被喜愛的慾望壓過他內心的憤怒,於是他使盡渾身解數,試圖以他的魅力征服眼前這個無法預測的新對手。

坐在一旁看著他努力施展手腕,華特心裡思忖著,「粗魯」的特質在一個人身上是多麼根深蒂固啊。他記得小時候在學校里小朋友們總是用「粗魯」來形容那些打措領帶的人,當然事實上這種說法並不夠精確,它形容的其實是一個人心靈上的特質,一種心靈上無可救藥的散光現象。就像托比·圖利斯,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身上還是帶著這樣一種錯誤的「粗魯」特質。非常奇怪的是,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門不是對著托比大大敞開的,他像個貴族一般四處遊歷,所到之處享盡各種特權與恭迎,他穿著世界上最頂尖的裁縫師為他縫製的衣服,優遊於各個上流社交圈。

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是個人人艷羨的上流人物,但他還是甩不掉那種根深蒂固的「粗魯」特質。瑪塔『哈洛德曾經說過:「托比所做的每件事看來似乎都有點不入流」她描述得非常準確。

如果換個角度,西爾又是如何看待托比這些奇怪的舉止呢? 華特很高興地發現西爾面對他似乎有點漫不經心,並且漫不經心的程度與日俱增,像一種無形的挑釁,隨時都會讓他的粗魯難以按捺。托比所有努力顯得徒勞無益,他就像個蠢蛋般自愚愚人。為了引起西爾的興趣,他大概除了耍盤子以外,什麼花招都使過了,他愈來愈焦躁不安。華特笑著注視著他的啤酒,萊斯里·西爾則自始至終保持著一貫的禮貌與風度,當然還有那一點點的漫不經心。

索吉·羅道夫繼續從房間的另一端惡狠狠地盯著這裡看。

華特開始思量離開的時間。他再喝兩杯就差不多了,他打算在西爾被這些人糾纏之前趕快脫身。可是還沒想完,盯著他們看的索吉還沒走過來,希拉斯·衛克里卻走了過來。

衛克里其實在吧台注意他們很久了,現在終於拿著啤酒湊過來敬酒。他過來華特並不驚訝,原因有幾個:一是他天生有一種女性的好奇心,二是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會引起他的注意。衛克里憎恨所有表面美麗的事物是盡人皆知的,這種特性也為他賺進不少錢。他的憎恨出自一種天性,這世界上他惟一欣賞的——就如伊莉莎白所言——「那些熱氣騰騰的肥糞與狂暴的雨」,那是他的風格。

他在美國的文學之旅非常成功,這不是因為那些狂熱的美國讀者也喜歡「熱氣騰騰的肥糞」,而是因為衛克里可以完美地描述這些東西。他形容枯槁,又黑又高,聲音低沉無力,是那種所有的女讀者都想把他帶回家喂得飽飽的,然後再賜給他一個全新明亮的外表的傢伙。在這方面那些美國讀者顯然比他的英國同僚要慷慨得多,在這裡大家視他為無物,像空氣。拉薇妮亞每次提到他總說「那個煩人的傢伙」,並且說他瘋瘋的( 同樣,他在提到她時也是這樣的語氣「費奇那女人」,就好像在講罪犯一樣) 。

衛克里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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