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逢 第四節

「我不是讓你抓緊逃命嗎?」躺在手術台上的范量宇喊道,「我給你做好了計畫,算計到了所有的突發情況,你只要依照我的安排,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計畫一定不會有問題,你一直都是家族裡最聰明的,」女孩溫柔地說,「但我不能逃。」

「為什麼不能!」范量宇的語聲里充滿了撕裂般的痛苦,「為什麼要讓家族決定你的生死、你的命運?你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不能為了自己的命運而去反抗?」

「抱歉,我不能,」女孩凝視著范量宇,「我也好想一直過著過去十年里那樣的生活,陪著你讀書,陪著你做你喜歡做的事情。但是,該來的終究會來的,沒有人能夠反抗宿命。只希望能夠有來生,你我都不要再做守衛人。」

范量宇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似乎是身邊的范家人動了什麼手腳,他一下子沉默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輪椅被推到范量宇身邊,女孩在和他並排的另一張手術台上躺下,伸出手來,握住了范量宇的手。

「開始吧。」一個范家的長輩說。

女孩點點頭,閉上眼睛,身畔激發出淡藍色的蠹痕,將她和范量宇包圍在其中。她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范量宇的面孔也變得扭曲,似乎兩人都在同時經受著某些折磨。

蠹痕越來越亮,藍色的光芒近乎炫目,藍光中的兩個人也顯得越來越痛苦。女孩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呼吸急促,面色時而慘白時而赤紅。范量宇的情形更為驚悚一些,渾身散發出蒸騰的霧氣,面孔極度扭曲,裸露在外的皮膚好像是在膨脹,血管一根根凸出,就像是有一隻只蚯蚓在皮膚下鑽行。

這一幕不由得讓文瀟嵐想起了以前曾經見過的俞翰附腦失控的樣子。她悄悄偏頭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渾身緊繃,緊緊咬著牙關,已經深深陷入了這段記憶所帶來的情感衝擊里。之前重溫那些被毆打、被欺凌的往事的時候,范量宇一直都很平靜,連文瀟嵐都抑制不住要為他感到悲傷,他卻並沒有什麼反應。然而,這個女孩卻掀起了范量宇內心的漩渦,而這漩渦,正在一點點轉化為風暴。

文瀟嵐已經感到了有些不對勁。整個記憶幻境都開始了微微的震顫,先前稍微有點平復的情緒也重新開始攪動。不知不覺中,極度的悲憤和極度的怨憎攫取了她的心,讓她心煩意亂,腦子裡各種各樣的感情攪成了一鍋粥。

果然,這個女孩就是范量宇情感上的最大弱點,是這個幾乎不可能被擊敗的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而在這座邪惡的記憶迷宮之中,阿喀琉斯之踵被發現了。

文瀟嵐陡然間明白過來,為什麼范量宇要說記憶迷宮極難對付。它能夠深入到被攻擊者的思維深處,找到最能讓對方失去理智的記憶片段,就像是一個隱藏的按鈕,一旦按下,或讓人憤怒,或讓人恐慌,或讓人焦慮,或讓人悲傷。那些潛伏在靈魂深處的負面情緒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摧毀人的精神,讓人瘋狂。

「喂!大頭!大頭!」文瀟嵐搖晃著范量宇的身體,「注意控制一下情緒,不要上當!敵人就是想要讓你情緒失控,不要上當!」

但這番話並沒有什麼作用。范量宇內心的憤恨與悲哀已經壓抑了十多年,就像是一顆毒樹的種子,雖然沒有長出巨大的軀幹,根部卻早已深深地鑽入地下,盤根錯節。現在,當足夠的誘因出現時,這些密密麻麻的毒根會迅速發芽生長,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

真實的范量宇對文瀟嵐的呼喚沒有絲毫反應。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段十餘年前的回憶。在回憶的幻境里,女孩身上蠹痕的藍光已經耀眼到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而范量宇的身軀就在藍光中拚命掙扎。然而,鎖住他的鐵鏈應該是特製的,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掙脫,只是把手腕腳腕都磨出了深深的傷口,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的兩顆頭顱猶如觸電般不停顫抖著,大的那顆頭顱上,雙目睜大到就像要裂開,喉嚨里發出的嘶吼已經不似人聲,彷彿來自遠古的凶獸。

突然之間,從女孩的頭頂升起一個藍色的光球,緩緩移向范量宇的頭部。范量宇的雙目就像要流出血來,怒吼著想要躲開這個光球,但他的身體根本無法動彈。最終,光球還是進入他的體內。

光球剛剛進入,女孩身上藍色的蠹痕就消散了。與此同時,范量宇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一道灰色的蠹痕從身上激發而出,籠罩全身。原本捆住他的那幾根堅固的鎖鏈,一瞬間寸寸斷裂,落在地上。

范量宇活動著手腳,慢慢坐了起來。他被剖開的肚腹已經合攏,連同著手腕腳腕上那些剛剛磨出來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癒合。但他並沒有在意這些,而是來到了女孩身畔。女孩的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但看著范量宇的眼神里,依然包含著溫柔的笑意。

「總算是……成功了,」女孩低聲說,「現在你已經是守衛人世界中的最強者了。」

「是么?」范量宇嗓音嘶啞,看上去沒有絲毫喜悅。他驟然發動蠹痕,把身邊那些范氏家族的成員都卷了進去。這些人之前在范量宇面前不可一世,現在卻如同一隻只脆弱的家禽,不由自主地被卷到半空中,然後懸浮在那裡。

「范量宇!你瘋了!」一個范家人喊道,「你要和整個家族為敵嗎?」

「我一直都在和整個家族為敵。」范量宇淡淡地說,「我要先殺了你們,再殺光范家的所有人,然後摧毀掉守衛人世界。」

「你不可能做得到的!」

「做不到也無非就是一死,很要緊嗎?」范量宇發出一聲凄厲的長笑,右手一揮,與他說話的人突然間四肢斷裂,繼而軀幹也分為數截,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就已經失去了性命。

「很過癮哪!」范量宇面容猙獰,「怪不得守衛人那麼追求力量,把別人的生命捏在自己掌心的感覺,果然是妙不可言。我真得好好感謝你們范家。」

他正準備誅殺下一個人,身邊卻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別殺人……你聽我說!」

那是躺在手術台上的女孩。范量宇收住手,重新來到她身邊,先前的殘忍與狂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憂傷。

「我救不了你,但你等著我,我解決完這邊的事情後,會去找你的。」范量宇用文瀟嵐從未聽到過的輕柔語調說。

「不,不是這樣的,」女孩說,「我的生命都已經給了你了,你再這樣輕易捨棄,對得起我嗎?」

范量宇的目光黯淡下來。女孩用盡最後的力量,動了動自己的右手,范量宇猶豫了一下,伸手和她握在一起。女孩微微一笑:「許多年前,當我知曉了自己的未來命運之後,我很傷心,哭了好多個晚上,甚至還嘗試過自殺。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生下來的目的就只是為了把生命獻祭給他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但是後來,他們把你帶回了家族。你雖然……長相有點嚇人,卻是我所見過的最堅強、最正直的人。」

「是么?」范量宇神情獃滯。

「所以後來,我慢慢不生氣了,不害怕了。」女孩緊緊握著范量宇的手,「我想,也許我會死,但我的生命不會消失,因為你會帶著我的生命繼續活下去。那樣的話,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

「從來沒有離開過……」范量宇低聲重複了一遍。

「而且,你也不要太恨范家。」女孩說,「他們收留你的確不安好心,但是守衛人家族所做的一切,也並不是全都為了自己。當年發現你、並且力勸家族長輩收留你的人,是我爸爸,他死在一群妖獸的伏擊中,屍骨無存。我小時候,他經常對我說,守衛人不是一群好東西,貪婪、自私、殘暴冷血,如果沒有魔王,他們或許就是人類的災難。可是他們是真心為了抗擊魔王而活著的一群人。你能明白嗎?」

范量宇沒有說話。女孩的雙目慢慢閉了起來:「我知道你心裡比誰都苦,比誰都憤怒,我只求你守住對抗魔王的這條底線,讓我的生命在你身上能夠有意義。」

范量宇沉吟良久,終於咬牙切齒地說:「好,我答應你。為了你,我暫時放過范家,暫時放過守衛人。」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握在范量宇手掌中的小手無力地鬆開,呼吸漸漸停止。范量宇凝視著她的面容,眼神空洞,身畔的蠹痕跳躍著凌厲的光芒。

隨著幻境中的女孩死去,文瀟嵐身邊的范量宇再也無法控制情緒。他單腿跪在地上,雙手握拳杵著地面,身體劇烈地震顫,咽喉里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響,有若孤狼的咆哮。此時他的附腦仍然由於藥物的作用而無法使用,然而兩人本來就置身於記憶幻域之中,他根本無需調用真正的附腦,只需要大腦進行精神上的想像,就足以爆發出摧毀這片幻域的力量。而到了那時候,他和文瀟嵐在現實中也會受到相仿的傷害——那也就意味著兩人的死亡。

「你冷靜一點!」文瀟嵐搖晃著范量宇的身體,「敵人就是想要你失去理智,你不能中招!」

但是范量宇好像已經聽不到她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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