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新路

信子在蓼科住了兩夜,川田美代與她同行。那天,美代看到信子提著衣箱,愁苦憂慮的樣子,二話沒說,讓信子在會客室里等著,自己乾脆利落地處理完工作,立刻跟著信子出行。信子說出來龍去脈,是在翌日上午。

美代一言不發,聽信子講完了一切,然後她才開口。美代的話語字字句句撞擊著信子的心靈。

「信子模樣好、聰明脫俗,又喜歡做學問。從財大氣粗的娘家嫁到了財大氣粗的婆家,在旁人眼中沒有比你們更幸福的了。然而,我卻從來不認為信子幸福。你從學生時代起就常說,自己沒有什麼非要不可的東西。現在也是這樣,從未想過負責任地做些什麼。你的先生好像不是值得懷有好感的人,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又或許是信子的受害者。感情不深卻要結合,這是一切錯誤的根源。再加上愛面子和顧及父母處境而不敢離婚,這是錯上加錯。現在信子的當務之急,是想清楚自己到底真的要做什麼,能不能不依靠你父親和你先生的錢財生活?」

旅店是此地唯有的兩家之一,門前還有溫泉池。入夜,奪人魂魄的沉寂襲來。夏季里熱鬧非凡的山間別墅,此時也人去屋空,秋夜孤燈更顯清冷寂寥。

信子為了理清煩亂的心緒,白天在高原蹊徑漫步,或許稱之為徘徊更為貼切。白樺枝頭殘葉漸少,落葉松也越發顯得光禿禿的,山中比都市早一步進入深秋。小路在山頭和低谷間蜿蜒,到處建有小小別墅和宿舍,屋頂隱現於樹林深處。

美代看到信子情緒稍有穩定,昨天下午就趕回去了,一定是在東京堆了不少工作。信子感到,美代的友情是無可替代的財富。

在路上走著,偶爾碰到準備回城的一家人,大都是帶著孩子。每當看到他們喜不自禁的樣子,與其說是羨慕,不如說更令自己心情沉重。今後既不能再這樣自負任性,也不可以動輒多愁善感。應該像這面對寒冬的深秋時節一樣,以現實的態度從頭來過。

據說此前跑步的年輕人很多,現在也明顯地減少了,木製小房和露營地還殘留著渡夏的痕迹。趁著班車還多,信子到白樺湖去看了看,湖面露出白樺的樹榦。這是一條人工湖,還殘留著蓄水前的白樺林。

這一帶同樣遊人稀少,火燒過的地面曾是露營地。陽光柔和了許多,湖面反射著慘淡的秋日。八岳山腳下,悠長的斜面延伸到繚繞的雲層下端。遠望山腳盡頭,感到魂靈被悄然攝去。

信子望著湖面,突然發生了錯覺,眼前彷彿出現了年輕湖沼學者的身影。然而,他不可能到這裡來,他曾說從甲府走到長野。長野也有很多湖泊,青木湖、木崎湖,還有最北邊的野尻湖。

青年站在水中不停取水的姿態,孤單卻又純潔地浮現在眼前。不、也許是同弘治的複雜性格相比,他那單調的作業才更顯得純潔。信子覺得,像自己這樣複雜的夫妻世間少見。信子下定了決心,回到東京立刻了斷。跟丈夫分手後,長崗也不要回了,就在東京的某個角落生活下去。所幸的是,自己還能找一家小公司做個小職員。

信子毫無悲哀之情,她感到自己走過了漫長的黑暗隧道,現在終於來到了出口。既然已經決心分手,便感到再沒有比與丈夫的生活更悲慘、更沒有意義、更令人厭惡的體驗。自己為什麼被這樣的婚姻拖累到如此地步?

信子決定乘今晚的列車趕回東京,到家必定是十點以後了。如果丈夫在家,那就痛痛快快地了斷。如果不在家,留一封信就走。苦等不回家的丈夫,已經不堪忍受。

信子在九點四十分到達新宿車站,始自茅野的旅途是那樣的漫長。列車駛過富士見和信濃交界處後,暮色中的八岳山腳斜面就像旋轉舞台一般緩慢地變化,八岳山峰也隨著方向的移動而變換著姿容。信子望著暮色中的山景,想到人生也是形態各異、豐富多樣的。

迄今為止,她只擁有由弘治主宰的一種生活。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應該可以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這是新的出發點。

從新宿乘計程車到家已是十點半,若在往常,房前昏暗一片,門廳緊緊關閉。然而一下計程車,信子卻屏住呼吸佇立在院門前。門廳里燈火通明,總是關著的房門此時卻大大敞開,門廳里擺滿了鞋子。

出事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外出期間突發意外事件,並未想到此事與弘治有關。是不是進了盜賊?要麼就是及時發現的火警。

信子有些腿軟,走進門廳時,看到幾個陌生男子站在那裡,態度傲慢,不像來訪的客人。

「你是他夫人嗎?」其中一人看到信子問道。

信子從其語調中聽出了職業特徵。

「我們是警察。」一名刑警說道。「我們在等夫人回來。」

「哦……」信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心中特別緊張。「發生什麼事了嗎?」

「哦?你一無所知嗎?」另一個警察盯著她問道。

「是的。我剛從外地回來。」

「是嗎?是這麼回事,」年長的警察走過來,將手輕輕放在信子後背,似乎在擔心信子承受不了。「夫人,你的先生受傷了。」

「受傷?」信子以為是交通事故,然而警察人數卻如此多得不合情理。

「夫人,」這位警察像是安撫一無所知的信子。「你知道一個叫成澤枝理子的女人嗎?」

「啊。」信子答道,心中苦不堪言。她突然想到弘治與枝理子會不會殉情自殺,臉色變得慘白。

「這個叫成澤枝理子的女人,用水果刀刺中了你的先生。」

「……」

「四點半發生的事情。你先生到成澤枝理子家去,兩人發生了爭執,枝理子用水果刀刺中了你先生的背部。」

信子兩眼恍惚地聽著。

「……水果刀刺得很深,但幸運的是沒有傷及心臟和肺部等要害。現在送到了S醫院,傷情雖重,但保住了性命。」

「……」

「你現在就去醫院看看嗎?」

「是的。」

「那就坐警署的車一起去吧!」

此後的信子就像木頭人一般,事態嚴重,大大超出她的想像,虛脫感抽空了她的身心。車在大街上行駛時,走進散發消毒液氣味的大廳時,登上微暗的樓梯時,她都感到自己在神志恍惚中行動。

刑警敲敲病房的門,裡面傳來女性的回應。打開門,一位戴著眼鏡的護士站在病床旁邊。信子看到,一張白色的病床上只露出弘治的慘白臉龐。頭髮散落在枕頭上,高高的鼻樑直衝天花板。

刑警對護士小聲地說了幾句話,護士搖搖頭,可能是表示現在還無法盤問。弘治似乎察覺到護士身後站著的信子,隨即看到了她,動了動嘴像要說些什麼。護士湊過去聽了之後,轉達給刑警。

「那好,夫人,」刑警點點頭向信子說道。「我們還有事要辦,不奉陪了。他情緒還不穩定,不要多說話。」

闖進來的人都退了出去。弘治的手在毛毯下拱了幾拱,伸了出來,想握信子的手。「對不起。」他嘶啞而虛弱地說道。「原諒我。」

信子握住了他的手,涼涼的。

「信子……」弘治的眼中閃爍著掙扎的目光,那是從未見過的莊重神色,其中含有謝罪、哀求和熱望。弘治在懇求信子留在自己身邊,眼神中表達了所有的心裡話。

信子站著注視丈夫的臉,冷漠的瞳眸與哀求的眼神相遇,兩人都沒有立刻躲避交會的視線。

以前從未見過他如此孱弱的面孔,信子心想。他總是逞強好勝,自以為在外任意妄為是男人事業心旺盛的表現,是十足霸氣帶來的恩惠。他總是虛張聲勢,只為那空虛的野心燃燒著靈肉。他深信這就是男子漢的價值,昂首挺胸地蔑視人間的一切。

信子還沒有詢問枝理子為什麼刺傷丈夫,但她覺得原因不難想像,肯定是因為弘治謀劃的事業一敗塗地了。那個德山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弘治被他騙了。弘治貌似聰明卻年輕無知,絕不是他的對手,在老奸巨猾的德山面前,他斗不了幾個回合。弘治擁有的那道壯麗彩虹蹤影全無,他被徹底擊垮。越是這種人,越是不堪一擊。決心與枝理子分手,無疑也是他喪失自信的表現。這也是他去她那裡的原因,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她。

後來發生了什麼?據警察說,爭執的結果就發生了傷害事件。枝理子被弘治騙得焦頭爛額,怒不可遏而奮起報復。水果刀作為兇器,也證明了這是突發事件。

此刻他正在哀求自己,這是他第一次產生了哀求妻子的心理。對了,他還把自己當作妻子,所以,他認為妻子坐在病床前看護自己是理所當然的。

信子靜靜地掰開了丈夫的手,然後輕輕地放進毛毯中,並將毛毯拉上他的肩頭。丈夫望了信子一眼,那是感激的目光。不過,由狡黠的試探轉變為釋然的那一瞬間,並沒有瞞過信子的眼睛。

丈夫異想天開,以為信子作為妻子今晚要徹夜不眠地看護自己。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間,神色中還暗藏著試探她憤怒程度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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