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湖沼學者

這位青年將各種采水瓶收進立在樹根旁的背囊,裡面似乎還有很多工具。

「這些都是檢測湖水的工具。」青年系好背囊袋口,估計重量似地提了提。「我到這兒已經兩天了。今天的活兒算是已經幹完了。」

他好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話伴兒,說起來沒完沒了。當然不一定非得是信子,他說話的方式是不擇對象。也就是說,只要有人聽,不管逮著誰,男女老少都沒關係。獨自一人在如此荒涼的地方做如此單調的作業,自然會待人熱情。如果對方關注自己的專業研究,那就更令人興奮了。

「就連這麼小的池沼,要想準確檢測也得用上一周時間。我這次是順路旅遊,所以只作了簡易測定。」收好器具,青年放心地掏出了香煙。

「坐一會兒吧!」無處可坐。青年自己坐在樹根上,信子沒有能坐下的地方。茂盛的草叢中,蒸騰著熏人的溽氣。

「我很少聽說湖沼學,這是考察什麼的?」信子被青年的熱心專註所吸引。

「那可太多了!」他興奮地說道。「目的不同,項目也不同。也就是說,同樣是湖沼學,有的人是為了開發而調查,有的人是從純學術的角度考察其產生過程和水質成分。我是後者,這門學問相當有意思。」

「浮游生物也要取樣嗎?」

「當然要。不光是浮游生物,湖底生長的生物和水環流也要調查。另外,湖底的地質也是研究對象,可以查明湖沼形成的年代和過程。」

「你考察了不少湖泊吧?」

「全國幾乎都轉遍了。」青年愉快地說道。「只要稍有空閑,我就到各地去採樣。這片湖沼很小,用不著划船。要是稍大一點兒的湖,還得租船呢!到了冬天,就要在冰封的湖面上鑿洞取水。」

「做這種工作挺開心的吧?」

「是啊,也有開心的時候,也有艱苦的時候。在別人看來,簡直搞不懂這種研究會有什麼樂趣。不過,這種工作不跟人打交道,所以精神很放鬆。只是,也會遇到危險。」

「……」

「比如說,到琵琶湖那麼大的湖中考察,碰上暴風雨可不得了。我就有五、六次差點兒遇難。」

「哎呀!」

「說到遇難,我的老師就是搞這項工作殉職的。早春他在凍冰的諏訪湖面上行走,我也有幾次跟老師在諏訪湖上走過,腳踏薄冰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冒險。老師一點兒都不怕,蹭蹭地向湖心走去……正是冰消雪化的時節,老師終於在湖冰破碎時沉入湖中。」

「……」

「真是一位好老師。我孤身一人划船到湖心作業時,總能聽到老師在湖底問我,喂,沒事兒吧?進行得順利嗎?」

白雲飄來遮住了太陽,剛才銀光閃閃的水面又變成了鉛灰色。

「你對湖泊怎麼看?」青年突然問道。

突如其來的問題,難以立即回答。年輕的學者似乎只關心自己的工作。

「我么,一般說到湖泊,就有一種浪漫的感覺。」

「是啊。」青年點點頭。「我當初也是這樣。其實,我從事這門質樸的學術研究,也是像你說的那樣,興趣源自浪漫的感覺……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有一首詩,詠嘆高山和湖泊的。我特別喜歡它。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青年念叨了一遍原詩。他似乎已經吟誦過幾百上千遍,朗誦得非常自然流暢。而且,表情也毫無裝腔作勢之嫌。

「不過嘛!」青年說道。「說到實實在在的學術,可就不是浪漫的東西,太煞風景了。不過,或許就是因為別的學者不太涉足,所以只要自己感到樂在其中也就足矣。像這樣表面看去平淡無奇的池沼,經過考察,就能了解很多數據。從它的形成一直到現在的生活。其實,湖沼跟人一樣也在生活呢!」他望了望緩緩寂靜下來的水面。

「表面看似平靜,但水中卻運動不止。表面升溫的水層與水底的冷水不斷地交換,放出碳氣,吸入氧氣……正如人類血液循環一樣。研究起來,真是其樂無窮!」

雲朵分離,太陽照耀。太陽的位置已經遠遠偏西了。

「好了,我告辭了。」他抱起背囊背在身後。「我一個人嘮嘮叨叨讓你見笑了。」青年以為信子要留下,自顧自走開了。

「你等等!」信子有點兒害怕。「我也正要回去。」

「是嗎?那就一起走吧!」

「你回哪兒?」

「長崗。」

「哦,我也是。」

「哦?那你是在長崗住旅館吧?我還以為你家在附近呢!」

「我家在長崗。」

「那正好同路啦!」

青年與信子一起往回走,背囊中的器具擦碰出聲響。「我不管上哪兒,都要背上這些累贅玩藝兒,所以不得清閑。現在學校放暑假,我就到溫泉來了。已經養成習慣,不願空著手出門,所以就帶了這七大件。」

「你住哪一家旅館?」

「N屋。」

那是一家離信子家很遠,座落在鎮邊的普通小旅館。兩人沿著山腳走在通往大路的小道上。夏草氣味陣陣撲來,夕陽將落,烘烤地面的熱氣蒸騰而起。走下丘陵,信子叫來等在村落後面的轎車。

「你帶車了呀!」青年看到之後說道。「這可把我解放了,已經想好走回去呢!」

「請上車吧!」

「謝謝。這下省事兒了。」青年取下肩頭的背囊,小心地抱在懷裡上了車。轎車朝長崗方向駛去。

「連那麼小的池沼也要考察,你們真辛苦啊!」信子在車中說道。她以為,就連微不足道的水窪都是學者研究的對象。

「不,那片湖沼是偶然在旅館中聽說了才去的。是啊,不管到哪兒去,頭腦里都離不開沼澤和湖泊。」

「你已經考察了多少?」

「你是說數量嗎?作為正式的研究對象,拿到數據的已有近五百個。」

「那麼多?」

「實際上比這還要多呢!如果仔細考察,有近八百個。我最初是從長野的木崎湖和青木湖開始的。考察琵琶湖,既有常駐的時候,也有從東京來回跑的時候。北方到北海道和東北地方,南方到九州的海角。湖沼的成因也是各種各樣,分為三十多個種類。現在研究的項目是山梨縣的富士五湖……」

「聽你這麼一說,真的挺有趣兒。」

「只不過普通人還沒注意到罷了……哦,說我的話有趣兒的人還真不多,大都是在我正說著的時候就感到索然無味了。謝謝你誇獎。」青年遇到年輕貌美的聽眾,兩眼放光,嘴裡滔滔不絕。比起談話的內容,信子更被對工作傾注熱情的青年所吸引。好羨慕啊!原來人生也可以是這樣的!目標明確的人眼睛真美!望著青年那張以普通意義來講絕非帥氣的方臉,信子嫣然一笑。

轎車駛入長崗。

信子返回東京家中。當然,丈夫不在。

雖然離開沒有多久,但家裡卻顯得那麼陌生。心與家之間已經有了距離,看慣了的衣櫃、傢具、餐桌、書桌、書本,一切都與她疏遠了。

她無心去看丈夫的房間,雖然自己到家已是傍晚,但丈夫也必定是要遲歸的。他不知道她已經回來,所以今晚或許根本不會回家。若在往常,她就會問小保姆「先生每天都回來很晚嗎」。但現在沒那個興趣。

只有一個想問的,就是向父親借款的事情,這是在現狀下難以想像的行為,弘治心中仍有信子還沒有探明的隱秘。當然,一般來說,男人的事業是不會向妻子和盤托出的。但是,弘治總在遮掩的並不像是那麼回事兒,極有可能與這次借款有關。信子對此耿耿於懷,查看了離家後寄來的信件,其中沒有能引起她關注的。

「夫人,有人打來過電話。」小保姆探進頭來說道。

「從哪兒打來的?」

「說是叫淺野。」信子沉下臉來。

「前天、昨天,各打過兩次。」

「……」

「他只問了一下,夫人還沒回來嗎?然後又說,等夫人回來後,一定跟他聯繫一下。」

信子想徹底地忘掉淺野副教授,但是考慮到他的心境,又感到要被無形的絲絲縷縷束縛。她想起此前碰到的那位年輕的湖沼學者,同樣是學者,他卻與淺野忠夫迥然不同。當然,並非在說誰好誰壞,但在現在信子疲憊的心中,那位青年黝黑而健康的方臉具備了令人愉快的爽朗。

丈夫晚上十一點左右回來了,門前響起別具特色的轎車轟鳴聲。信子到門廳出迎,這是作妻子的義務。其實,只有這個習慣,她才能作為義務來履行。

「怎麼?」丈夫看著信子說道。「你回來了?」

小保姆早就睡了,只有他倆。

「請原諒我的任性。」

丈夫默默地脫鞋,他身上散發著酒氣,然後,又急沖沖地獨自回到自己房間。這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信子泡好茶,敲敲丈夫的房門。

「進來!」丈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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