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傾斜

淺野忠夫在××俱樂部的日式大客廳講演了四十分鐘。聽眾都是各銀行的上層人物,很肅靜。大都是中老年人,有的還記錄講演的要點。聽眾都是業務專家,所以忠夫決定簡單介紹英美最新金融論。他想講得專業一些,所以看著準備好的紀要講。內容雖然枯燥,但大家聽得很認真。結束時響起掌聲,聽起來不像是奉承。忠夫暗自以為,所選材料適合這種性質的講演。他為成功感到高興。

「您受累了。」一位幹事陪著忠夫進了休息室,這裡有咖啡和點心招待。剛才迎接忠夫的副行長和監察又來了,但年輕高個子沒有同來。在忠夫的印象中,那個人物對自己是一種審視的目光,所以對他的缺席多少有些在意。但他做出自己的理解,那人或許只是對大學教師懷有好奇心。

「您的講演使我們受益匪淺,十分感謝。」謝頂的監理致謝。

「哪裡,本來想講些輕鬆的話題,內容卻那麼生硬,實在對不起。」忠夫為自己辜負了對方的期待而道歉。本來洽商時談好,大熱天的,盡量講些通俗易懂的內容。

「不、不,講得很好。」白髮副行長說道。

「說實在話,我們這裡好久沒聽到實質性的話題,所以您的講演非常難得。以前的講師中,恕我不敬,有些人講演成癖,半數都是漫談方式。聽起來滿有風趣,但過後卻對主題印象不深。從這個意義上講,今天大家都感到心滿意足。」

「是這樣的。」監理意見一致。

「時隔多年,我也彷彿回到大學時代,在課堂里聽講。」

「這麼說,我們年輕了幾十歲呢!」兩位董事一起笑了。

一位幹事走到忠夫側面,垂首遞上一個白色信封。「老師,一點兒薄禮,不成敬意。」信封上寫著「交通費」。這是講演的報酬。

忠夫看看手錶。「那我就此告辭了。」

二位董事和在場的幹事們將忠夫送到客廳外邊。先前迎接忠夫的年輕幹事又把他送到門廳。說他年輕是與資深的董事們相比,其實也是四十多歲的樣子。

忠夫走下大理石和紅地毯的大堂。

「老師,車備好了,您直接回家嗎?」

「這……」好久沒來市中心了,忠夫本想去「丸善」商廈看看,再逛逛銀座,喝喝茶什麼的。忠夫走下陽光照射的××俱樂部低台階,走近轎車。突然察覺背後投來視線,回頭望望,沒有別人。門廳那希臘風格的圓柱閃著白光,門裡是夜幕一般的昏暗。

忠夫腦海里又浮出高個子的紳士,如同幻影一般。他真想向身旁的幹事打聽此人的姓名,但這十分荒唐。對方與己無關,不該隨便打聽。

「您需要在哪兒停車,請給司機打個招呼。」開車之前幹事說道。「恕不遠送。」

轎車經過紅磚建築大街,駛向日本橋方向。這是一台對忠夫來說太過奢侈的大型進口車。忠夫漫不經心地朝車窗外面望去,潮水般的行人在碧空下涌流。講演的感覺仍在心中搖曳,結束後立刻解放的心情從未有過。他很在意自己講演內容的不足之處,此時又在反芻自己的表現。

「您到日本橋什麼位置?」司機問道。

車已接近日本橋路口。

「請停在『丸善』商廈門口吧!」忠夫下車。

時隔多日又能瀏覽新書的愉悅感已經將他籠罩,他來到「丸善」商廈三樓。有一角是經濟學書籍專架,他一邊在書架前踱步,一邊挨個兒地掃視書脊。目光彷彿在眾里搜尋新朋友和老朋友的面孔。

好久沒有這樣悠閑了,衣袋中揣著剛剛得到的講演報酬。系了禮品繩的信封背面註明一萬日元,他想立刻用這筆錢買幾本喜歡的書籍。不受拘束地購物是一種享受,他的心情回到了少年時代。有一萬日元,稍貴一點兒的書也不必遲疑。

看了一圈兒,與一個月前的樣子沒什麼兩樣,他有點兒失望。沒有想買的書,一萬日元花不出去。本來想在「丸善」奢侈一回,將新收入花去一半兒。不知不覺,自己好像深受作講演的俱樂部那種豪華氛圍的傳染。想到這裡,不禁苦笑出來。

擺放書籍的地方聚集著年輕人,還是大學生多。都在默默地翻書,或是在靜靜地搜尋。忠夫喜歡這樣的場所。他從未有過今天這樣好書即買的心情。然而太不湊巧,當他有了自由支配的鈔票時,想買的書卻不知藏身何處。

轉遍了圖書賣場,終於死心塌地地下了樓,一樓又是別樣的氛圍。這裡是進口女式用品賣場,與圖書賣場不同的另一種自由天地。年輕女性較多,擺放的也凈是華麗的商品。對於看過素雅書籍陳列的眼球來說,是劇變的繽紛世界。

他突然想到進口女式用品賣場走上一圈。「丸善」曾經來過多次,但對一樓毫無興趣,都是匆匆走過。但是,現在衣袋中揣有一萬日元,而且買什麼都不必縮手縮腳,所以心情或許不同以往。今天的忠夫,突然產生逆反心理,要去見識一下進口女式用品賣場。曾經向未婚妻草間泰子贈送過生日禮品,但那都是母親拿的主意。自己從未考慮過為女性選購禮品。

顧客當然女性居多,見不到幾個男性,忠夫反倒不在乎這些。這裡凈是忠夫知識結構中不存在的物品,只是走馬觀花,也能想像到它們裝點在女性身上會有多麼俏麗。他像成年人觀看兒童玩具似地隨意漫步,不久便來到首飾貨櫃前。這才是真正的玩具,兒童的美夢也不會如此星光閃耀。

其實,忠夫在考慮鹽川信子的事情。走入進口女式用品賣場,潛意識中或許也隱藏著這個因素。當他走過首飾賣場、毛衣賣場、掛著套裙的賣場時,心中都在比對著鹽川信子的形象。這真是其樂無窮的想像。心中描繪著她的倩影,眼前搜尋般配的服飾。

然而,這絕非易事。總覺得每件服飾都特別適合她,可轉眼又變得配不上了。首先,他不懂女性服飾,只是覺得眼前什麼都很漂亮,色彩絢麗,款式別緻,所以無法定奪。偶爾覺得某一件似乎不錯,臨到出手的瞬間卻又沒有了勇氣。因為他現在特別在意自己送禮品的行動在她眼中的形象。

淺野忠夫有什麼理由向鹽川信子饋贈禮品?若想示好,只需在家看看畢業論文或學習報告即可。信子來訪時送了花束,當然,這只不過是一種禮節而已,因此而回贈禮品卻不合常理。忠夫還想到改名或匿名轉寄到她家,這樣自己可以佯裝不知,還能品味向她送禮的滿足感。想到這裡,他心中暗自打鼓。

信子自會尋思禮品的來由。不過,那時她心中會閃現淺野忠夫的名字嗎?想到這裡,他又躊躇起來。其實,最好不要讓信子想起自己這個人。贈者不明,這才是最佳狀態。

此前送信子時,她說不能再來了。感受力特彆強的信子,是否早已從母親的神情中醒悟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當然,母親從不輕易在態度上流露情緒。但遇到敏感的信子,卻並非沒有可能。

然而,向她贈送禮品的念頭一旦產生,他就不願空著手離去了。他鼓起了勇氣,走近那五光十色的首飾貨櫃。他想為母親給信子造成不愉快表示歉意,至少自己現在的行動確實心懷誠意。

晚上七點左右,鹽川弘治開著湛藍色的轎車駛上坡道。來到白色柵欄的舊宅前,他停下車鎖好車門,徑直走入門廳,決不左顧右盼。房門總是從裡面上著鎖。摁響門鈴,房門打開,出現一位身穿紅花斑斕連衣裙的女子。

「哎呀!是你?」女子大膽地敞胸露懷,連衣裙的低領有點兒像晚禮服。朝著弘治的笑臉,也是張揚的表情。「不是說今晚不來嗎?」女子對正在脫鞋的弘治說道。

「我來不方便嗎?」

「不是啦,你來倒好啊!」

「那誰能知道?」他脫下一隻鞋。

「你又耍壞心眼兒!」女子摟住他的肩膀。

「小保姆來了。不象樣子!鬆開!」

「剛才她說有東西要買,出去了。一個小時回不來。」

弘治默默進了裡屋。雖然不十分寬敞,但每個房間都收拾得時尚而整潔。裡屋連著小陽台,放著一張藤編長椅,看來那女子剛才還在上面躺過。

弘治脫掉上衣放在一邊,襯衫也脫了。只剩薄內衣躺在長椅上。這裡是坡頂,可以望見低處市區亮燈的屋頂,從山谷間擴展到海面一般的平原。蒼茫夜霧之下,燈火點點。

屋後響起狗吠。「枝理子、枝理子!」弘治在長椅上抬頭呼喚。枝理子是弘治在大阪分行工作時熟識的吧女。

弘治剛到大阪時,滿耳都是關西腔,對自來自東京的枝理子那一口純正的東京腔頗感親切,自然與那女子有了深交。弘治返回東京總行時,枝理子也要同行,弘治不許。她本來就是個有心計的女子,逼著弘治訂婚。弘治說現在有妻子,等一年半離婚後再說。她要求弘治說話算話。

一年半後弘治並未踐約,於是她宣告,憑著自己的性格,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弘治將她從大阪叫來,既是她反覆要求的結果,也是因為弘治不願將她一人留在大阪。自己打理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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