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第十七章

莎拉雙手抱胸站在茱莉亞·馬修斯面前。她目不轉睛看著這個女孩,想以臨床角度來打量對方,並試著把桌上的女屍和她先前救回來的少女做個區分。前一天莎拉在茱莉亞胸口划下去的那個切口仍未癒合,附著干血的黑色縫合線看起來還是很黏稠。有個小洞在女孩的下巴底部,洞口周遭有燒焦痕迹,這意味著子彈射出去時槍口正抵著下巴。女孩的後腦勺有個裂開的洞孔,那裡就是子彈穿出去所造成的外傷。骨骸附著在爆開的頭蓋骨上,看起來就像是血紅聖誕樹上面的恐怖裝飾品。空氣中聞得到火藥味。

茱莉亞·馬修斯躺在陶瓷製的解剖台上,情況和幾天前的西碧兒·亞當斯如出一轍。解剖台前端是個加裝一條黑色膠管的水龍頭,另有一具器官標度秤掛在上面,功能如同雜貨店老闆用來秤蔬果重量的磅秤。解剖台旁邊擺了一些驗屍工具:一把解剖刀,一支十六吋長、手術專用的鋒利麵包刀,一把同樣銳利的剪刀,一把鉗子或是鑷子,一支可以截斷骨頭的史崔克牌鋸條,以及一把剪樹枝用的長柄大剪刀——這玩意兒通常放在車庫內的割草機旁邊。凱西·林頓也有類似的一把大剪刀,每當莎拉看見她母親在修剪杜鵑花,就會想到自己在陳屍所也用這種工具切開胸廓。

莎拉心不在焉地進行幫茱莉亞·馬修斯驗屍的各項準備工作。她的心思不在這裡,而是回溯到茱莉亞·馬修斯躺在莎拉車蓋上的昨晚;那時候女孩還活著,而且尚存一線生磯。

莎拉以前並不介意解剖屍體,死亡這種事從來不會對她造成困擾。剖開一具屍體就像是打開一本書,你可以從裡頭的器官組織得知很多事情。已無生命跡象的屍首,正好可以拿來做徹底評估。莎拉之所以會接下格蘭特郡的法醫工作,一部分原因是她對於診所的業務已經覺得索然無味。去當法醫反而是一種挑戰,而且也是個學習新技能和幫助別人的機會。然而想到要把茱莉亞·馬修斯剖開來,讓她的肉體遭受更為殘酷的凌遲剮,莎拉不禁覺得心痛有如刀割。

莎拉再度看著茱莉亞·馬修斯殘破的腦殼。眾所皆知子彈射入腦袋的後果確實很難預料。絕大部分的受害人會一輩子處於昏睡狀態,像植物人一樣透過現代科學的奇蹟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這樣的結局絕非他們一開始的初衷。和大部分人相比,茱莉亞·馬修斯算是很清楚該如何用槍,她把槍抵住下巴之後才扣下扳機。子彈會以上升的軌道進入頭蓋骨,先是穿破蝶骨,再沿著外側大腦裂揚長而去,最後爆開而衝破枕骨。她的後腦勺沒了,腦殼內的景觀可以一覽無遺。茱莉亞·馬修斯上一次企圖自殺是割腕,但這一次可不同了,她是真的要了結自己的性命。毫無疑問的是,這個女孩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莎拉覺得反胃不舒服。她想把這個女孩子搖醒過來,叫她好好活下去,並且質問她最近幾天的遭遇都已經熬過去了,為何還要以自殺收場。茱莉亞·馬修斯生還後仍心存恐懼,看來還是過不了這一關才讓她自我了斷的。

「你還好嗎?」傑佛瑞問,他以關注的眼神看著她。

「沒事。」莎拉嘴巴上是勉為其難地說,心裡卻很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沒事。她覺得自己像個未結疤的傷口,會被別人看穿內心。莎拉知道傑佛瑞若靠過來挑逗她,自己大概會投向他的懷抱。她腦袋裡只想得到被他抱在懷裡的感覺有多美好,和他舌吻的滋味有多美妙。她對他有好些年沒什麼感覺了,現在卻有點渴望他來觸碰自己。她並不是很想要做愛,她要的只是一種他確實存在的安定感。她想要感覺到被人呵護。她希望可以被他擁有。這些她所一心企求的感覺,傑佛瑞卻只知道透過性愛來給予,這一點莎拉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傑佛瑞隔著桌面問:「莎拉?」

她開口想跟他示愛,但是卻即時煞車。這些年來發生太多事情,變化也很大。她需要的那個男人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莎拉無法確定現在的他和以前差多少。

她清了清嗓子。「怎麼樣?」

「這個案子你想放手嗎?」他問。

「不想。」莎拉以清脆的語調回答,並為了心生需要傑佛瑞的念頭而暗地責怪自己。事實上她沒這個需要。沒有他,莎拉還不是一個人過了那麼多年。她當然可以繼續這樣過下去。

她用腳輕踩口述錄音機的遙控器,然後開始陳述。「這是一具未做防腐處理的屍體,年輕而已成年的白人女子,營養良好,身材纖細卻很勻稱,體重——」莎拉望著傑佛瑞肩膀後面的黑板,先前她已經在上面做了一些紀錄。「——一百一十二磅,身高五尺四吋。」她輕踩一下關掉錄音機,深吸一口氣好讓腦袋清醒。莎拉這會兒的呼吸並不順暢。

「莎拉?」

她又輕跺打開錄音機,並對他搖搖頭。幾分鐘前所渴望的慰藉,現在卻引起她的惱怒。她覺得自己的情緒無所遁形。

她口述著:「死者的外觀符合二十二歲應有的狀態。屍首已冷卻長達三個鐘頭,觸感冰冷。」莎拉停頓下來清了清嗓子。「已呈現死後僵硬的現象,主要發生在上肢和下肢部位,其次除了壓力區 以外,屍斑可見於軀幹和四肢上面。」

錄音機繼續運轉。以臨床描述來說,這名女子在幾個鐘頭前雖憔悴消瘦卻還活著,幾個星期前雖不快樂但還滿足於現狀。莎拉記下茱莉亞·馬修斯的外觀表象,心裡想像著這名少女絕對經歷了某些煎熬。惡徒為了進行口交而拔掉她牙齒的當下,她是否蘇醒了?她的直腸硬是被扯裂時,那一刻的意識是否清楚呢?她被釘在地上的時候,毒品是否蒙蔽了她的知覺?驗屍解剖只能揭露肉體上的傷害;至於女孩的心理狀態、她的意識層面停留在哪個階段,這些問題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了。沒有人會知道她被侵犯之時心裡在想什麼。沒有人能親眼目睹這女孩看到了什麼景象。莎拉只能猜想,但是她無法承受心中所臆測的想像畫面。她再度看到自己躺在醫院的輪床上。她又一次看到自己被醫療人員診察。

莎拉強迫自己抬頭不去看屍體,她覺得自己搖搖欲墜而魂不守舍。傑佛瑞正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怎麼了?」她問。

他搖搖頭,目光卻沒離開她身上。

「我希望你——」莎拉沒說幾個字就停下來,然後清了清哽咽的嗓子。「希望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嗎?」她等待對方的回覆,可是他真的沒聽懂她的請求。

他問:「我看你的眼神哪裡不對勁?」

「你的眼神帶有掠奪性。」她答道,但實際狀況也不盡然如此。他看著她的方式正是她所企求的眼神。在那之中傳達了他的責任感,彷彿所有擔子都願意一肩扛下,而且會讓情況更為美好,除此之外他就別無所求了。莎拉為了這種渴望而厭惡自己。

「我是無心的。」他說。

她扯掉手套。「好吧。」

「我很擔心你,莎拉。希望你可以告訴我出了什麼狀況。」

莎拉走向儲藏櫃,她不想在茱莉亞·馬修斯的屍體面前談這種私事。「事到如今,我不再是你的責任了。還記得原因吧?」

倘若她賞他一耳光,相信他臉上的表情會是現在這副模樣。「我無時無刻都一直惦記著你。」

這句話一時間令她很難消受,莎拉得試著不讓自己心軟。「謝謝你。」

「有些時候,我早上醒來,」他說,「會忘記你不在我身邊了。我忘了你已經離我而去了。」

「就像是你也會忘記曾經娶過我?」

他走向她身前,她卻後退至只差柜子幾吋的距離。他站在她面前,雙手放在對方手臂上。

「我心中仍然愛著你。」

「那樣還不夠。」

他往她身前跨近一步。「哪裡不夠?」

「傑佛瑞,」她說,「你別這樣。」

他只好往後退開,並用尖銳的語氣問:「你在想什麼?」他指的是茱莉亞·馬修斯的屍體。

「你以為你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莎拉交叉雙臂,她覺得有必要捍衛自己。「我認為她是帶著秘密離開人世的。」

傑佛瑞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大概是因為莎拉並非那種對通俗劇有偏好的濫情之人。她刻意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想以更客觀的態度來處理眼前的局面,然而光在心裡盤算這些事情,就已經在她的精神上造成很大的負擔。

莎拉平穩地手持刀子,在屍體胸膛上划出一個標準的Y字型切口,剝開皮肉的聲音暫且轉移了她的心魔。她試著和傑佛瑞進行商討。「她的父母還承受得了嗎?」

傑佛瑞說,「要跟他們說她被強暴了,這件事有多難啟齒你根本無法想像。更何況是這種情形,」他指著屍體,「你根本無法想像的。」

莎拉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她看到她父親站在醫院的病床邊,她母親從身後抱住他。她閉上眼睛片刻,想把這個畫面趕出她的腦海。如果她繼續把解剖台上的茱莉亞·馬修斯想像成她自己,如此一來驗屍工作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莎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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