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第十六章

麗娜低頭靠在自己的手上,試著閉上眼睛小憩片刻。她坐在茱莉亞·馬修斯病房外的椅子上超過一個鐘頭了,而過去幾天來發生的事情最終全都湧上她的心頭。她好累,而且月經快要來了。儘管如此,她還是沒吃什麼東西,結果導致臀圍變窄而褲子顯得松垮垮的。今天早上她把手槍皮套穿在腰帶上時,發現褲腰已經變鬆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褲腰也開始擦痛了她的側身。

麗娜知道自己該吃點東西,也了解自己必須回去好好過日子,而不是每天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像是活在借來的時間裡頭。在眼前這個時刻,她無法想像過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滋味。她不想要早上起床就趕著出門,正如過去十五年來她每天早上總是火速離開家門。她不想被降級去幫法蘭克和其他探員買咖啡。她不想要中餐經常帶到外面吃,或是晚餐老是在外頭解決。每次她一看到食物,總覺得反胃想吐。她腦袋裡只能想到西碧兒再也不能吃東西了。西碧兒遇害身亡的時候,麗娜正在外頭四處遊盪。西碧兒斷氣的時候,麗娜正呼吸著新鮮空氣。這太不合理了。她們倆的人生再也不會重疊了。

麗娜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了出來,她來回張望著走廊。茱莉亞·馬修斯是今天醫院裡唯一的病患,如此一來,麗娜的任務就簡單多了。除了一位從奧古斯塔借調空降過來的護士之外,這一層樓僅有麗娜和茱莉亞兩人。

她起身走動,試著讓自己提神醒腦。麗娜覺得腦袋暈眩,除了動一動身體之外,她也想不到別的辦法可以對抗頭暈的感覺。她的肉體因一夜沒睡而感到酸痛,而西碧兒躺在陳屍所的影像一直無法從她腦海中排除。儘管如此,有一部分的麗娜其實很高興有另一位受害者出現。有一部分的麗娜很想衝進茱莉亞·馬修斯的病房把她搖醒,拜託她開口講講話,請她告訴警方是誰對她做這種事情、是誰殺了西碧兒,不過麗娜知道這樣做是沒用的。

麗娜好幾次進入病房檢查女孩的狀況,她一直保持緘默,即使麗娜問的是沒有殺傷力的問題,她依舊沉默不答。她還需要一個枕頭嗎?需要麗娜幫她打電話找誰過來嗎?

口渴了,艾孩指著醫院桌上的水壺,但是沒開口討水喝。她的眼神仍是一副憂愁不堪的樣子,這也是藥物在她體內造成的效應。她的瞳孔相當大,臉上有和盲胞同樣的神態——就像西碧兒一樣眼睛失明似的。現在只能等茱莉亞·馬修斯自己痊癒。茱莉亞·馬修斯會再度恢複視力的。她會好起來的。她會重回學校念書交朋友,說不定哪天就過上了真命天子,然後結婚有了自己的小孩。這段過往的記憶會始終埋在茱莉亞·馬修斯的心底,但是起碼她還可以活下去。至少她還有未來。麗娜知道有部分的自己為此而憎恨馬修斯。有件事麗娜也心知肚明:她寧願茱莉亞·馬修斯和西碧兒兩人對調,只要能活下來,哪怕是當第二位受害者也沒關係。

電梯叮噹作響地打開,當下麗娜不假思索地伸手握住槍柄。跨入走廊的是傑佛瑞和尼克·薛爾登,後面跟著法蘭克和一個像是剛從高中畢業、身材瘦得有如皮包骨的小鬼。她的手垂放下來,同時邁步迎向他們,心中暗忖小病房裡有個剛被人強暴的女性,而這些大男人倘若全都進到病房裡,那她將來一定會被人家罵死。尤其是歐琵一定罵得最凶。

「她的情況如何?」傑佛瑞問。

麗娜跳過他的問題沒回答。「你們該不會通通都要進去吧?」

傑佛瑞的表情顯示他正有此意。

「她還沒開口講話,」麗娜說,試圖幫他保全面子,「她什麼都沒說。」

「也許就你跟我進去好了。」他終於做了決定。「馬克,不好意思。」

小夥子似乎並不介意。「哎呀,只要能讓我離開辦公室一天,就夠我開心了。」

麗娜聽了心裡想,這個可惡的傢伙,居然說出這種話,離他幾步腳程之外有個女人才走了一趟鬼門關回來。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傑佛瑞一把抓住手臂,兩人一前一後在走廊上邊走邊說。

「她還算穩定嗎?」他問。「我是指她的身體狀況。」

「是的。」

傑佛瑞在病房門口停下腳步,手放在門把上,但是沒轉開它。「那你呢?你還應付得來嗎?」

「當然可以。」

「我有預感她的父母會要求把她轉院到奧古斯塔。如果要你陪她過去,你可以接受嗎?」

麗娜當下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拒絕這項安排,然而她卻一反常態地點頭默許。離開鎮上或許對她也好。漢克再過一、兩天就要回雷斯去了。到時候她一個人在家裡形單影隻,說不定會有不同的感受。

「開場白交給你來說,」傑佛瑞說,「如果她看起來和你單獨相處會比較自在的話,那我就會走出房間。」

「好的。」麗娜說,她明白這是標準程序。大致上來說,遭受強暴的女性最不想面對的事,就是跟男人敘述自己的經歷。身為警隊唯一的女性探員,這種差事以前是有兩、三次落到麗娜頭上。有一次她還甚至前往美肯市協助偵訊一位女性受害人,那位少女的遭遇是被隔壁鄰居痛毆強暴。儘管如此,就算麗娜在醫院和茱莉亞待了一整天,一旦真的要跟她進行面談,麗娜還是會焦慮得肚子一陣絞痛。這種事畢竟觸及女人的痛處。

「準備好了嗎?」傑佛瑞握著門把問道。

「是的。」

傑佛瑞把門打開,讓麗娜率先走進房內。茱莉亞·馬修斯原本在睡覺,但是一聽到聲音就醒過來了。麗娜心想,這個年輕女孩應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好好睡一覺。

「要喝點水嗎?」麗娜問,並且往較遠一端的床邊走去,途中拿起水壺。她注滿女孩的水杯,把吸管轉向對方可以飲用的方位。

傑佛瑞背靠著門而站,顯然要跟女孩保持距離以維護女方的隱私。他說:「茱莉亞,我是本鎮警長陶立弗。今天早上我來看過你,記得嗎?」

她慢慢點了個頭。

「你被注射一種名為莨菪的毒品。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她的腦袋左右搖晃。

「這種毒品會讓你有時候發不出聲音。你覺得你現在可以講話了嗎?」

女孩嘴巴張開,發出嘶啞的聲音。她動了動嘴唇,顯然是想把字音發出來。

傑佛瑞露出有鼓舞意味的微笑。「要不要先試著念出你的名字看看?」

女孩再度張開嘴巴,她的嗓音沙啞且細聲細氣。「茱莉亞。」

「很好。」傑佛瑞說。「這位是麗娜·亞當斯。你認得她對吧?」

茱莉亞點點頭,她的視線在尋找麗娜的所在位置。

「她會問你幾個問題,好嗎?」

麗娜沒有隱藏自己的驚訝之情。她連現在是幾點鐘都沒有辦法告訴茱莉亞·馬修斯,更甭提去問女孩事情。麗娜藉助於過去所受的訓練,從她已知的程序開始問起。

「茱莉亞?」麗娜拉了張椅子坐到女孩床邊。「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務必告訴我們你碰上什麼樣的事情。」

茱莉亞閉上眼睛。她的雙唇顫抖著,結果還是沒做任何答覆。

「親愛的,你認識他嗎?」

她搖搖頭。

「那人是你班上的同學嗎?你有在校園裡見過他嗎?」

茱莉亞的眼睛緊閉著,幾秒鐘之後淚水流了下來。她終於說:「沒有。」

麗娜伸手放在女孩的手臂上。她的手臂纖細單薄,放在陳屍所裡面的西碧兒摸起來也有同樣觸感。麗娜說話時試著別去想她妹妹。「我們來談談他的頭髮。你可以告訴我他的頭髮是什麼顏色嗎?」

她再次搖頭。

「他身上有任何可以讓我們驗明正身的刺青或記號嗎?」

「沒有。」

麗娜說:「我知道這不容易辦到,親愛的,但是我們必須查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必須把這個傢伙揪出來,免得他又去傷害別人。」

茱莉亞仍然閉著眼睛。病房裡靜得讓人難以忍受,難怪麗娜有股衝動想要製造一些噪音出來。基於某種原因,這種沉靜的氛圍令她感到緊張不安。

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茱莉亞終於開口講話了。她的聲音聽來沙啞。「他騙我。」

麗娜閉上嘴唇,任由女孩掌控說話的節奏。

「他騙我,」茱莉亞又說了一遍,她的眼睛甚至閉得更緊了,「當時我在圖書館。」

麗娜想到了萊恩·高登。她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是她看錯了他嗎?他有能耐干出這種事情嗎?莫非是茱莉亞趁他在拘留所的時候逃了出來?

「我有堂課要考試,」茱莉亞繼續說,「所以我留在學校念書念得很晚。」她回憶到這裡,呼吸突然變得很急促。

「我們先來作深呼吸。」麗娜說,然後跟著茱莉亞一起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很好,親愛的,就這樣保持鎮定。」

茱莉亞開始激動地淚如雨下。「萊恩當時也在那裡。」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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