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雷弗夫人是惟一對於愛德華·亞帝進犯校園有所感觸的人。身為校園戲劇領袖的雷弗夫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在這一次的拜訪當中,她應該要顯現出更重要的分量才是。她讓呂克小姐知道:第一,凱琳·呂克無權先她而認識愛德華.亞帝;第二,既然認識了他,就沒有權利將此人獨佔。讓雷弗夫人略感欣慰的是,在星期五時,會有機會親眼一睹愛德華·亞帝的風采,並用所謂他熟知的戲劇語言與他交談。雷弗夫人更讓大家明了,愛德華·亞帝身處賴氏體育學院這群未盡開化的野蠻人之中,必定深感茫然。

星期四午餐時,露西聽著雷弗夫人尖酸刻薄的言語,暗自希望自己當初沒有過分迎合愛德華·亞帝邀約晚宴的計畫;她當然期望禮拜五晚上的到來,但是想到有雷弗夫人那雙眼睛整晚盯著她看,她滿心的期待跟著消失無蹤。也許呂克小姐能及時阻止。呂克小姐不習慣容忍她不贊同的事。

心中還想著雷弗夫人、呂克小姐和明天晚上的事,露西不經意地把視線轉向學生們,接著看到了茵恩斯的臉,她的心跳頓然停止。

從她前一次看到茵恩斯到現在只有三天的時間,短短的三個日子怎麼可能讓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臉有如此的變化呢? 她瞪大眼睛,想找出這些改變來自何處。當然,茵恩斯是瘦了,也變得非常蒼白,但問題不在這裡。不是因為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也不是消瘦的雙頰,甚至不是因為她的表情,她正平靜地看著餐盤進食。然而,她的臉卻讓露西訝然。她懷疑其他人是否也察覺到,為何無人提及。茵恩斯臉上的表情,就像蒙娜麗莎的表情一樣微妙易見,明顯得令人無法忽視。

原來這就是「內心深深受創」,她想著寶兒說的話,「內心深深受創,對人很不好」。確實是不好,看看那張臉變成什麼樣子了。怎麼可能臉孔上同時出現平靜和微妙的神色? 在五臟六腑被啃噬時,怎麼能保持如此平靜的臉色呢? 她的眼光轉向坐在另一張桌首的寶兒,後者正焦急地看著茵恩斯。

「你應當給亞帝先生髮一張邀請函吧? 」賀莒小姐問著呂克小姐。

「沒有。」呂克小姐對話題圍著愛德華·亞帝打轉相當不耐。

「你已經告訴喬麗小姐,午茶要多加上一份吧? 」

「他午茶時不會吃東西,所以我沒必要自尋煩惱。」

天哪,露西想告訴大家,停止談論不關痛癢的小事,看看茵恩斯吧。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看這個在上星期還是光鮮亮麗的女孩子。看看她吧。她讓你們想起什麼嗎? 這個美麗的女孩安安靜靜地坐著,內心卻是無盡的茫然。她讓你們想起什麼呢? 是不是在樹林中成形的燦爛水珠? 一碰即碎人土壤中,因為它們是如此的脆弱而空虛。

「茵恩斯看來不是很好。」和呂克小姐一起上樓時,她小心地陳述看法。

「她看來糟透了,」呂克小姐直截了當,「對你來說,這會奇怪嗎? 」

「有沒有人可以做些什麼? 」露西問道。

「找個她應得的工作給她。」呂克小姐乾澀地回答,「既然現在沒有任何現成的工作機會,也是白說了。」

「你是說,她得開始看廣告應徵工作? 」

「沒錯。到學期結束只剩下兩星期的時間了,而看來賀莒小姐也沒有什麼別的機會好分發了。九月開始的工作,現在也幾乎全部找好人了。真可笑,不是嗎? 歷年來本校最傑出的學生,竟落到手寫履歷,百試不中的地步。」

真可惡,露西心想,這件事真是可惡。露西想到明天的盛會,許多家長會來探望自己傑出的女兒,來看她們度過數年寒暑的校園,來驗收她們的成果。茵恩斯會怎麼想呢? 她會期待迎接愛護她的雙親來印證她所得到的訓練,期待能奉上到阿靈葛工作的成就嗎? 身為應屆畢業生,沒能分配到工作,已經是件糟糕的事,但是至少這還能補救。無法挽救的,是整件事的不公正。露西覺得不公正的事,比起其他的罪行更無可忍受。

她到現在還記得在年少時遭受不公正待遇時,那種受傷、無助、憤怒的感覺。

無助的憤怒最糟,這會像慢火一樣地啃噬人心。因為無計可施,這種毀滅性的感情完全無法宣洩。露西覺得自己年少時,就像茵恩斯一般,缺乏幽默感。

但是年輕人什麼時候能正確地面對自己的痛苦呢? 當然不能了。一個四十歲的人不會為了一句旁人不識時務的話,便懸樑自盡,這是十四歲的少年才會有的舉動。

露西認為自己了解這正在啃噬著茵恩斯的憤怒、失望和忿恨。茵恩斯以外在的尊嚴掩飾她的震驚。這和街頭賣唱的女郎只懂賺人眼淚,抓住個銅板不放完全不同。

茵恩斯絕不會有這樣的表現。她也許缺乏幽默感,或許和寶兒說的一樣,對外界沒有防禦力,但是她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痛苦,這是一種她不願暴露在他人眼前——尤其是對這群只是「她們其他人」——的情感。

露西實在沒能想出什麼話來表達她的同情,傳統表達友誼的方式,諸如送花或糖果等禮物,實在不能適用,然而她又找不到其他的替代方法。她深深地意識到就在隔壁的茵恩斯的困擾,因而開始厭惡自己無法幫忙,然而這個想法也漸漸地融入夜色當中了。她想起這幾天,都聽到茵恩斯在就寢鈴聲響後進入房內,隔壁的細小聲音讓她知道這個女孩的存在。在入睡前,露西還為茵恩斯煩惱。然而白天多彩多姿的生活卻讓自己忘了她。

魯絲並沒有在星期六晚上舉行慶祝會,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由於她敏感地意識到校園對這件事的看法,還是來自她天生的節儉習性。再也沒有人提起那個原是要一起替茵恩斯舉行的慶祝會,而魯絲顯然也沒有期待大家替自己慶祝。

雖然露西並沒有參與學生們喋喋不休、興奮的談話,但是她卻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整個學校對阿靈葛這個工作的分派噤口不提。即使是年輕的莫里斯小姐,在每天早上為她端來早餐托盤時,也沒發表過任何意見。在這件事上,露西對學生而言,是屬於教職員的一方,是個外來者,也許應當要分擔責任。她實在不喜歡這個念頭。

她最無法忍受,而且又無法不去想的,是茵恩斯將在明天面對自己的一無所獲。

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辛苦訓練就為了明天,預期中的明天,本來應該是充滿著勝利的歡呼。露西希望自己現在立刻就能替她找到工作,如此一來,那個有著閃亮雙眼的疲倦女人,就可以看見滿載而歸的女兒。

然而,體育教師的工作並不是可以呼之即來,也不能隨隨便便安排個不恰當的職務給茵恩斯,光有好心腸是不夠的。露西有的,卻也只有這片好心。

那麼,她要好好用用這份好心腸,看看能做些什麼事。在其他人上樓時,她跟在涵妲身後走進她的辦公室,說:「涵妲,我們可不可以替茵恩斯製造個工作機會出來? 她沒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是不對的。」

「茵恩斯小姐不可能長久找不到事做,再說,我看不出來隨便假造個工作給她會有什麼意義。」

「我不是說假造,我是說創造、製造。全國上下必定還有成打的工作機會。難道我們無法把這些機會和茵恩斯湊在一起,讓她不用去受應徵之苦嗎? 涵妲,你還記得這種等待是什麼樣子的嗎? 那些精心寫好的應徵信函和推薦書,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的一去不回。」

「我早就提供了茵恩斯小姐一個機會,但是她拒絕了。我實在不知道現在還能做些什麼。我手上實在沒有別的職缺。」

「是沒有,但是你可以替她聯絡報上的招聘廣告吧? 」

「我去聯絡? 那未免太奇怪,再說也沒有必要。她求職時自然會留下我的名字供人參考,如果她不值得推薦——」

「但是你總可以——噢,你可以為了你這個傑出的學生要求一個好一點的工作——」

「露西,你這是無理取鬧。」

「我知道,但是我想在今天下午五點以前,看到茵恩斯被特別照料妥當。」

賀莒小姐,顯然沒念過吉卜林的書——或是根本不知道這個作家的存在——而瞪大雙眼。

「對寫了一本值得研究的書的女作家而言——畢拓克教授昨天才在大學茶會讚揚過的——你顯然有著超凡的衝動及愚蠢的心思。」

落敗的露西很清楚自己的聰明才智實在有限。被刺傷的露西,看著站在窗前的涵妲那碩大的背影。

「恐怕,」涵妲說,「天氣就要變壞。早上的天氣預報也這麼證實,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好天氣,也真需要變天了。

要是偏偏在明天變天,那可真是不幸。「不幸! 老天,你這個醜陋的笨女人,有著愚蠢心思的人絕對是你。我也許沒有一流的聰明才智,也許有孩子氣的衝動,但是我能夠意識到不幸的事件,而且清楚知道這和人們在雨中走避,怕淋濕衣服,或搶救濕答答的三明治毫無關係。不,絕對無關。

「是啊,涵妲,那會很可惜。」她柔順地說完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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