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露西無法再看著這些臉孔,但她感受到寂靜變成一片空白。一片空虛死寂。其間的區別就像是從夏日充滿蟲鳴鳥唱,微風吹拂草地的寧靜,轉換到北極寒風凍人的蕭颯。然後,就在她們到達門口時,從這一片死寂中爆出第一陣絲絲作響的耳語聲,重複著同一個名字。

「魯絲! 」她們說著,「魯絲! 」

露西踏進陽光下,冷顫著。這陣塞率聲讓她想起寒風刮在雪地上掃動物體的聲音。她還記得這個掃動的聲音,就像是那個復活節,她錯過了開往格藍鎮的巴士,而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向城裡時,頂著灰暗的天色,穿過寒風,走向一個完全冰冷的世界的感覺。她現在從陽光下的庭園走向中庭的門,就有離家很遠的感覺,天空的顏色對她來說,有如蘇格蘭在三月風暴時才會見到的黯沉。有那麼一會兒,她希望自己在家裡,在她自己安靜的小起居室中,安然靜坐於星期天下午的平和氣氛,不為任何人的問題或哀傷所動。她思量著找個借口離開,也許明天早上郵件送達時能給她個好機會;但另一方面,她又像個小孩子一般,期待著星期五的成果發表,更何況就個人因素而言,大家答應過,將要為她做些新的表演。她認識每一個高年級學生,也認識不少低年級學生;她與她們討論過成果發表的一切細節,也分享了她們略帶懼意的期盼,甚至幫助她們縫製服裝。這將會是她們學生生涯中的最高點,開花結果的時刻,她無法不在現場分享,不去參與。

她與其他走向前屋的教職員脫隊,正好看到瓦格小姐從後頭過來,在學生告示榜上貼上一張通知,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解脫地說:「感謝老天,總算是結束了。

我想,這一定是我必須做的事情中最可怕的一樁。我在用餐時,簡直無法不想這件事。」露西這才想起,的確,瓦格小姐盤中是有塊很大的派餅沒吃完。

這就是啦,這就是人生。天堂之門在茵恩斯的面前關上,而瓦格小姐甚至沒吃完她的布丁派餅。

還沒有人結束用餐走出來——學生的胃口比教職員要好上許多,通常午餐要再持續十到十五分鐘——所以在露西回房時,走廊仍空無一人。她想辦法要在學生跑到田野前離開賴氏學院。她想深深進入交織著綠白黃三色的田野中,躺在草地上好感覺世界的轉動,好讓自己記住世界的廣闊,在學院內的一切哀愁及苦澀將很快地會被別的事物所取代,這些不過是小事罷了。

她換了雙適合在郊外走路的鞋子,經過「老屋」,跑下正面的階梯,從正門出去,好避開現在正從餐室走出來的學生們。「老屋」非常安靜,她猜想今天午餐後在畫室應該沒有聚會。她避開主屋,經過體育館走到田野去,腦袋裡模模糊糊地想著畢靈頓鎮以及小茶壺茶館。在她右手邊山楂樹籬一團濃蔭,左手邊則是金黃成海的金鳳花田。半天高的榆木迎在光線下,每一株都安然地停泊在自己的紫色身影下,她腳下的綠草則點綴著朵朵的雛菊。這個世界真是可愛,充滿了優雅,沒有——噢可憐的茵恩斯,可憐的茵恩斯! ——沒有任何一個日子可以隨意被顛覆的。

正當她在心裡掙扎著,不知應該跨越小橋到下游的畢頓鎮去,還是要往上游去不知名的地方時,她看見了寶兒。寶兒站在橋中央看著溪水,但是她綠色的麻質洋裝和淺色的秀髮,讓她完全融合在楊柳下的陽光和陰影中,露西之前一直沒有看見她在那兒。等到露西自己走到陰影下時,她才看得清楚了一些。露西看到寶兒一直看著她走過來,但完全沒有出聲招呼。這個不像她一貫作風的寶兒讓露西嚇了一跳。

「嗨,」她到寶兒身邊,靠在木質橋把上。「今天下午真是美啊! 」你一定要表現得像個白痴一樣嗎? 她自問。

對這句話沒有任何回應,但不久後寶兒說:「你知道這個職位分發的事嗎? 」

「是的,」露西說,「我——我聽到教職員討論這件事。」

「什麼時候? 」

「昨天。」

「所以你今天早上和我們說話時,就已經知道了。」

「對。為什麼這麼說? 」

「如果有人好心一點就會事先警告她。」

「警告誰? 」

「茵恩斯。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絕對不好受。」

她這才發現寶兒氣瘋了。她從來沒見過寶兒發脾氣,而現在她已經氣得無法說話了。

「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她合情合理地問道。為了一件自認與自己無關的事背負著擔子,露西感覺相當沮喪。

「在賀莒小姐宣布她的決定之前說出來,會是一件不忠誠的行為。據我所知,她仍有可能改變決定,當我離開她時,有可能她會從另一個——」她停了下來,發現自己將對話引導到另一個方向。但是寶兒同樣也發現了。她轉過頭來,銳利地看著萍小姐。

「噢。你和她就這件事情討論過了。這麼說,你也不贊成她的選擇噦? 」

「當然不贊成。」她看著就在自己臉旁,那張年輕又憤怒的另一張臉,決定要直說。「你也許知道,寶兒,沒有人贊同。教職員們和你的看法相同。賀莒小姐和我是老朋友,我欠她很多人情,也很欽佩她,但是有關這個決定,她是一意孤行的。

我在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就感到不安。

我會盡全力來改變這件事,好在明天早晨醒來時,發現這只是個夢。但至於去警告任何人——「她舉起一隻手,表示愛莫能助。

寶兒轉回身子,瞪視著流水。「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子應該要想到一些主意的。」

她喃喃地抱怨著。

這句「聰明的女子」讓寶兒突然顯得年輕無助,這不像是一向自信又世故的寶兒在求救,或是她想到平實的萍小姐會是個聰明人。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個為朋友遭受不公平待遇而憤怒受傷的孩子。露西從來沒有如此刻一樣地喜愛她。

「就算是個暗示,」寶兒繼續對著流水喃喃念著,「就算是提示她,或許有別的候選人也好。用任何話警告她都好。讓她減少一些打擊。讓她有些準備,不要這樣毫無戒備。這可以是個懲罰,但不至於要毫不留情地趕盡殺絕。

你至少可以為這樣一個出乎善意的顧忌稍作犧牲,不是嗎? 「露西覺得,可惜為時已晚,她也許早先真的可以這麼做的。

「她在哪裡? 」露西問,「茵恩斯在哪裡? 」

「我不曉得。我還沒能趕上她,她就已經直接跑出學校了。我只知道她朝這裡來,但不曉得她接著會往哪裡去。」

「她會很難接受這件事嗎? 」

「你難道期待她能勇敢面對這一團糟嗎? 」寶兒粗魯地說道,之後,立刻接上,「噢,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知道你也對這件事感到遺憾。只是我剛剛實在不合適與人交談。」

「是,我是遺憾,」露西說,「我第一眼看到茵恩斯就很欣賞她,而且覺得她到阿靈葛一定會很成功的。」

「魯絲小姐對這個消息反應如何呢? 你想她是不是很訝異? 」

「我沒留下來看。」寶兒簡短地回答。一會兒後,說:「我想我要往上游去。

那裡有一片她很喜歡的荊棘林,也許她會在那裡。」

「你擔心她嗎? 」露西感覺在此刻茵恩斯寧願獨處。

「我想她不會忙著自殺,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但是我當然擔心她。這樣的震驚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尤其在這個大家都累翻了的時候。但是茵——茵恩斯一向太過在乎了。,『她停下來,再度看著流水。」當我們還是低年級學生時,雷弗夫人總是愛嘲諷挖苦我們——你知道,有時候真是無法形容夫人——我們這些人只是受點小傷,而茵恩斯卻是去了一層皮一樣,災情慘重。其他人會因為挑戰太多而掉淚,而她從來不哭。她只是——內心深深受創。這對人很不好。有一次,當——「她停了下來,發現自己已經講了太多。也許她覺得再講下去有欠考慮,也許她覺得和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討論朋友,無論這個人多和善,也於事無補。」她不夠堅強。「她結束髮言。

她走下橋去,開始順著楊柳旁的小徑走著。「如果我太粗魯,」在身影消逝前她說著,「請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露西繼續看著沉寂的流水,熱切地希望能找回她兩天前自以為是,放進流水裡的紅色小冊子,一面想著那個對世間疾苦毫無防禦能力的女孩子。那女孩既無法抽噎哭泣,也無法展開笑靨;反之,她的內心卻易深深受創。露西比較希望寶兒在最糟的時刻過後,再找到茵恩斯;因為她沒有投向寶兒尋求慰藉,反而以最快的速度跑走,讓她獨自一人靜一靜也好。

露西認為,能讓寶兒探知世間醜惡及令人失望的一些事也好,寶兒的日子太無憂無慮了。只可惜她必須從茵恩斯所受的傷害中來學習這些事。

她穿過小橋,來到競賽場,轉頭面對田野,走過籬問的空隙,希望自己能追上茵恩斯,但是決定即使看到她,也要假裝沒看見。但是茵恩斯並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