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涵妲那恭順的秘書踮著腳尖走進來,在她面前的桌上放下當天的信件時,萍小姐正為了讓呂克小姐有更多的時間批改試卷,而代她監考高年級的病理學期末考試。

萍小姐大惑不解,皺著眉頭看著試卷,想不通像關節炎、淋病、膿瘡這樣的字眼,怎麼可能在夏日早餐過後出現呢? 氣腫就好一些,拉丁文原名看起來比較像是園丁栽培的花。胸椎弧度有可能是大理花的某一部分;脊髓的拉丁原名有點像藍色的攀爬的藤花,成熟後會變成粉紅色。脊髓癆看來就像是異國風味、昂貴迷人的百合。

舞蹈病。脊柱側彎。空凹足。

老天爺! 這些年輕人全部都能懂嗎? 如何依下列不同狀況,區分不同的治療:

先天(2) 外傷(3) 歇斯底里。唉! 她怎麼會犯下錯誤,同情起這些年輕人來了呢?

她從講台上同情地往下看,各個學生都在為生命而寫。一張張的臉孔表情沉重,但也非全然的焦慮。只有魯絲看來相當擔憂,露西發現她憂慮的臉比裝模作樣時要好看一些,所以保持著同情的態度。戴克絲埋首試卷中,吐著舌頭,在看完每一行試題時嘆口氣,每一行重複同樣的動作。寶兒信心十足,態度從容,好像提筆寫的是邀請函,「懷疑」是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她的日子絕不會受到任何困擾。史都華的臉龐映在紅髮下更顯得蒼白,但在嘴角仍有一抹微笑,史都華的未來也有保障,她要回蘇格蘭老家任教於寇威學院,她已經邀請露西參加星期六晚上自己舉辦的慶祝會了。( 「我們不邀請教職員參加私人派對,但你既然不算正式教職員,你就可以以朋友的身份來參加。」) 四門徒分散地坐在前排,彼此不時拋著小團體問互相鼓勵的眼色,這是她們的拿手科目,顯然她們沒有什麼足以擔心的問題。曼徹斯特聘請她們過去,一分一毫都花得值得。坐在窗口的茵恩斯,頻頻抬頭望著窗外的花園,好像這樣可以提神,從她不疾不徐寫著試卷的方式看來,她並不需要尋找靈感。她看著花園只是為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好像說著:「是啊,美麗的景色仍在,教室外另有一片桃花源。」茵恩斯的神情像是學校再也留不住她了。從鼻翼到嘴角那道深深的刻痕仍然存在。

露西從呂克小姐整齊的抽屜中拿出裁紙刀,準備開始看她的信件。三張賬單,這個不需要急急拆開。一張收據,一份報表,一個四四方方,看來昂貴,深藍色的硬質信封上拷著凸起的猩紅色的姓名:蜜珊·葛雷伊( 這個女演員自我推銷的手法簡直登峰造極) 。信中用粗筆寫著五行大字,感謝她對仁愛基金的貢獻。只剩下毛莫斯太太的信了,於是她拿起裁紙刀,打開了這封信。

大人( 除了「夫人」外,毛莫斯太太還寫了許多錯別字) :照你告訴我的,我由( 郵) 寄了緊急包果( 裹) 。有挂號。老福今天去工作的時候丟到威莫街的由郵) 筒里去,收具( 據) 也放在一起。我也照分( 吩) 付( 咐) ,把藍色的信和衣服一起包。你的粉紅針織上衣還沒洗回來,我放另一件,希望是對的。

大人,不要說我多嘴,但是這是好事。一個女人自已寫書又沒有年清( 輕) 人作伴不好。不要以為我多管事,我是為你好,你是我做過事的最好的女人,老福也說一樣。

他說好女人到處跑看事情不好。

不要說我多嘴。

毛莫斯太太競( 敬) 上又,硬刷子在戎( 絨) 鞋腳尖里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里,露西沉溺在毛莫斯太太對她付出的一片關愛里,毛莫斯太太為了洗衣店而憤怒,也為她讀太多書付太多學費而不平。公立學校並不能滿足每個人的需求,但是,初級學校的確應該提供小班編製的讀寫及算術課程,以確保那些「未來的毛莫斯太太們」能有良好的基礎教育。她家中的兼職園丁老麥十二歲時就離開了學校,但是在寫作能力上,絕不輸給任何具有大學程度的人,原因何在呢? 就是因為他來自小型的村莊學校,校內採用小班制,而且有著好老師。

當然,更因為在他的時代,基礎教育比免費牛奶來得重要。受過教育之後,他便有能力應付其他的一切。他只吃白麵粉製成的圓餅,配著濃茶,在九十二歲高齡時駕鶴西去,結束他精力充沛的一生。

魯絲小姐讓她自冥想中驚醒。魯絲小姐臉上有一種新的表情,而露西一點兒也不喜歡。她看過魯絲小姐失望、奉承、裝模作樣及擔憂的表情,但是她從來沒看過魯絲小姐鬼鬼祟祟的樣子。

為什麼她要鬼鬼祟祟呢? 有好一陣子,露西好奇地看著她。

魯絲抬起眼睛,看到露西盯著她看,急急忙忙又轉開了視線。鬼鬼祟祟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歸類為「有意識地無憂無慮」。露西很清楚這個表情。她擔任小學教師時,沒有白白受訓。每個偷吃糖的小孩都有這種表情。在上法文課時偷做算術習題的學生也一樣。

考試作弊的學生也不例外。

涵妲是怎麼說的?「對她來說,理論科目比較困難。」

原來如此。

氣腫和其他那些聽來與花朵類似的奇怪名詞,對魯絲小姐而言顯然負擔過大了,所以她必須藉助一些東西來增強記憶。問題是,她藉助什麼東西,東西又在哪裡。

不會是在膝蓋上。書桌是開放式的,前面沒有隔板,所以不是藏小抄的好地方。手指甲太小,也寫不下病理學的參考資料,指甲通常只夠抄寫方程式而已。比較有可能的,是寫在袖子上,袖口有沒有縫上鬆緊帶都沒有關係。可是,這些女孩子們穿的是短袖的上衣。所以啦,會在哪裡呢? 還是說,她只是偷瞄了前座歐唐娜的試卷,或是右側湯瑪絲的考卷呢? 露西轉向自己的信件,讀了好一會兒,等待著好時機。

所有的學校老師都懂這一招策略。她抬起眼來,隨意地看著所有的學生,然後再低下頭去讀信。再一次抬頭時,她直接看向魯絲。魯絲埋頭試卷中,左手握著一條手帕。即使是用一整條手帕,也寫不下像病理學這樣一門沉重科目的小抄,再說,也未免太不容易使用了;再想想,手帕在賴氏學院並不是常用品,除了魯絲外,沒有人拿著手帕,用來擤鼻涕用。露西斷定,不管魯絲用的是什麼資料,一定就在她的左手上。她的座位在靠窗一排的最後頭,所以她的左側是一堵牆壁,沒有人可以看到她左手的動作。

露西思忖著,這時候該做什麼呢? 走到教室後頭,要她把手帕交出來,然後發現那不過是一條九英寸見方的白麻布,角上端正地綉著主人名字的縮寫字母,就像是剛剛從洗衣鋪拿回來一樣的潔白? 要她交出手帕,在高年級學生最不穩定的~刻,像颶風一般地引爆一樁醜聞嗎? 還是應該盯著魯絲,讓她絕無機會偷看小抄,什麼話也不說呢? 最後這個方法最不會引起注意。到目前為止,她不可能有機會作弊。

只因為一件小事,便將一個人定罪是不公平的。

露西信步走下講桌,踱向教室的後頭,倚牆而立,站在魯絲與湯瑪絲兩人中間。

湯瑪絲停筆,抬頭朝她微笑了一下。魯絲沒有抬頭。稍後,她把手帕——以及藏在裡面不知名的東西——放到上衣的口袋裡。

好啦,她現在已經打破邪惡的計謀,然而卻毫無成就感可言。她第一次察覺,一個發生在小學時可說是沒規沒矩的伎倆,在高年級的期末考試上出現卻是令人生厭。她慶幸這件事是發生在魯絲身上,而與其他學生無關。不一會兒,她踱回講桌旁,即使遠遠地離開魯絲,也無法讓她專心於眼前的文件。露西激憤地發現自己竟然為魯絲感到難過。沒錯,難過。為魯絲感到難過。再怎麼說,這個女孩也是下了工夫的。如果所有的說法都沒錯,她是發瘋般的認真。她並不是為了偷懶,才想出這個方法。她只是發現想在學科上得到好成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才會不顧一切地屈服於誘惑之下。

換了這個角度來看這件事,讓露西好過了一些,於是,在接下來的監考時間裡,她能夠以放鬆的態度來面對這個小抄事件。她再度埋首研究試卷,折服於試題涵括的廣大範圍,並好奇地想知道魯絲如何能把這麼多資料整理成有效又不佔體積的小抄。她實在想開口問她。

最有可能的推論是,魯絲擔心的是一科或兩科特定的科目,然後才將小抄做在小紙條上。

茵恩斯首先將試卷攏齊,在上緣以紙夾夾住。她從頭再讀過一次,偶爾做些更正修改,整疊後放在桌上,稍坐一陣子,欣賞窗外的美景之後,安靜地站起來走向講台,將試卷放在萍小姐面前的講桌上。

「噢! 天大的災難! 」戴克絲哀鳴,「有人寫完了嗎P 我還有一題半要答呢! 」

「噓,戴克絲小姐。」露西盡責地說。

戴克絲回給她一個燦爛的笑臉,繼續埋首苦幹。

史都華與寶兒·納什緊接在茵恩斯後交卷,不一會兒,萍小姐眼前的試卷便越堆越高了。離結束時間還有五分鐘時,教室內只剩下三個學生了:一是湯瑪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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