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萍小姐,」騷核桃出現在露西的手肘處,「我們一起跑掉吧。」

星期三早晨的學校,籠罩在一片期末考的陰影當中,一片沉寂。露西斜靠在有著五道鐵欄的門,盯著外頭的一片金鳳花圃。這裡是賴氏學院花園的最末端,也是鄉間的起點。在拉博鎮觸角之外,真正的鄉間田野,毫無包裝潤飾。金鳳花圃的後端有一條小溪,接在後頭的是板球場,之後便是一望無盡,夾雜著矮籬、樹叢與牧草的景色;一片交織著金黃色、白色及綠色的風光,沉睡在早晨的陽光之下。

露西艱難地將迷醉的眼光,從一片閃著黃色光芒的金鳳花圃移開,一邊想著這個巴西女還有多少件花衣服。

現在她身上就穿著一件,圖案亮麗得讓保守的英式花色相形見絀。

「你建議我們跑到哪裡去呢? 」

「我們到村裡去。」

「附近有村莊嗎? 」

「英國到處有村莊,鄉間不就是這樣。比較不同的是這裡有個畢靈頓鎮。從這裡穿過樹梢,可以看到教堂頂上那個氣象指標。」

「看來很遠,」露西從來不愛走路,何況待在這裡還挺舒服的,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這樣一整片的金鳳花圃,更別提可以如此樂在其中了。「畢靈頓是個大地方嗎? 」

「是啊,有兩個小酒館。」迪得洛對此了如指掌,「此外,鎮上還有英國鄉村該具備的所有事物。伊麗莎白女王在那裡住過,從前查理二世也曾在鎮上藏匿過;教堂中還埋葬著十字軍的遺骸——其中有一人長得就像我家在巴西的牧場管理人——鎮里的農捨出現在店裡出售的明信片或書上,這個小鎮——」

「你指的是導遊書嗎?」

「不不,是那種有頭有臉的作家寫的,你懂得嘛。我初來賴氏體育學院時也讀過他的書,書名是《漫天雨珠》。書里盡賣弄著胸脯和不正常關係。書里講到畢靈頓的烈士們——就是在上個世紀,那六個朝警察局投擲石塊而入獄的人。試著想想看,在這個記載著這樣史事的鄉鎮! 在我家鄉,人們使用刀,因為使用手槍太貴了——我們用花朵把屍體掩埋起來,大哭一場,然後過個禮拜就忘了一切。」

「呃——」

「我們可以在小茶壺茶館喝杯咖啡。」

「一定是個愛爾蘭小店,是不是? 」

但是再聰明的外來客也有錯誤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那是真的咖啡。香味濃郁口感極佳。好嘛,萍小姐,只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而且現在還不到十點呢。反正在一點鐘被叫去吃煮豆子之前,在這裡也無事可做。」

「你不用參加考試嗎r 露西順從地穿過迪得洛為她打開的柵門。

「我大概得參加解剖學的考試。就像你說的,好玩嘛! 我每一堂課都上了,測一測自己究竟知道多少,也是很有趣的。解剖學挺值得一學的。當然啦,學起來還頗為費力,毫無想像空間,但還是值得一學。」

「我想也是。在緊急事件或意外時才不至於像個大傻瓜。」

「緊急事件或意外? 」顯然迪得洛的念頭根本不在這上頭。「噢! 也是。但我是說,這個科目不會過時。你的科目,萍小姐,請原諒我的說法,慢慢地會不流行了,不是嗎? 這門課聽聽還有趣,真正去下功夫則不值得。今日的創見在明日也許會成為荒謬的言行,但是鎖骨則永遠會是鎖骨。

你懂嗎? 「露西了解,而且深深為如此精打細算的想法所折服。

「所以明天低年級學生考解剖學時,我也會一起考。

這件事值得嘉獎,我祖母一定會很同意我的做法。今天大家忙著解謎題,而我要和迷人的萍小姐走路到畢靈頓鎮去喝咖啡。「「謎題? 」

騷核桃從上衣口袋中翻出一本備忘錄,念著:「如果球在越線出界未著地之前,由界內球員擊打或觸碰帶入場內,要如何判定? 」

此時無聲勝有聲,她將這張鋼板刻印的紙折了起來,收回口袋中。

「如果她們還在做競賽課目的測驗,你怎麼會有試卷呢? 」

「瓦格小姐給我的。她說,讓我開開心,而且的確有效。」

在黃色的金鳳花圃和白色的山楂樹籬間有條小徑通到小溪邊。她們停在橋上,看著垂柳蔭下的水流。

「那裡,」迪得洛指著溪水那頭的地平線,「就是競賽場。場上冬天會淤積泥巴,她們只好把鞋子加上繩條以免滑倒。」露西不知迪得洛是否在說:「她們戴上鼻環以吸引大家注意。」因為語氣絕對相同。「我們現在往下游去,下一座橋會通到馬路上。其實不算是馬路,只能說是小路。」

她說著便走向樹蔭下的小步道,就像一隻優雅、奇特的彩色蜻蜓一般。露西對她競能不發一言,絲毫不去破壞這片寧靜,感到相當訝異。

當她們走上小路時,她終於開口了:「萍小姐,你有沒有帶錢呢? 」

「沒有,」露西在沮喪中停下腳步。

「我也沒有,不過沒關係,奈薇兒小姐會資助我們。」

「誰是奈薇兒小姐? 」

「茶館的店東小姐。」

「真不尋常,不是嗎? 」

「對我來說倒也不會。我常忘記帶錢,但是奈薇兒小姐很親切的。親愛的萍小姐,別沮喪了,我在鎮上的名聲不錯的,你看著好了。」

這個小村鎮真的就和迪得洛所形容的一樣,奈薇兒小姐也同樣是名不虛傳。小茶壺茶館也是如此。這種舊式茶館,是喜歡新式麵包、乳酪和啤酒的場所的人所不屑一顧的。但是對於喜歡喝茶,並對鄉下麵包鋪後頭的小店、沾著蒼蠅小蟲的粗糙麵包、沒洗凈的茶杯及黑濃的茶水情有獨鐘的一代來說,則是如獲至寶。

這裡具有文學中描寫鄉鎮小酒館的所有風情:瓷器上繪著印度式的樹木,深色的橡木桌子,麻質的靠墊上有著詹姆斯一世時代的花色,沒上釉的粗陶瓷中插著幾株植物;窗台上還擺置著一些手工藝品。烤爐中傳來陣陣濃郁的蛋糕香味;除了面對馬路的一排窗戶外,後方正對花園的窗戶映入明亮的光線,充滿和諧、寧靜和歡迎的氣氛。

穿著印花棉布圍裙、體型碩大的奈薇兒小姐以迎接老朋友的態度歡迎迪得洛,並問她是否「像你說的,和在大西洋的另一頭一般,玩曲棍球」。騷核桃對這個把她與布魯克林小巷相提並論的說法不予置評。「這位是萍小姐,萍小姐寫了些心理學的書籍,來賴氏學院作客。」迪得洛禮貌地介紹露西。「我告訴她,你這裡有真正的好咖啡,客人一般來說也遵守禮教。我們兩個誰也沒帶錢,但是我們想先大吃一頓,以後再來付錢。」

這對奈薇兒小姐來說,好像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提議,她毫不驚訝也無異議地走到廚房去取咖啡。茶館在早上這時候空空蕩蕩的,露西隨意走動,看著陳舊的痕迹與全新的藝術品——雖然她看到了棕櫚葉編成的鋪墊,她還是很高興奈薇兒小姐沒擺些銅製門把贗品——然後與迪得洛一同在桌前坐下,看著窗外的街景。咖啡尚未上桌,店裡就進來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是開車來的,一副在找地方的樣子。他們的車子就像是鄉鎮醫師開的那種,耗油量低,大約是三四年的舊車。但是那個從車子的另一邊走來,對著丈夫微笑的婦人,卻絕對不是典型的醫師太太。

灰發,苗條,長長的腿,窄窄的腳包在上好的鞋子里。露西欣賞著婦人。現在已經很少看到如此出身良好、氣質優雅的人了。

「在我的家鄉,」迪得洛打量著婦人,並對車子投以輕蔑的眼光,「這樣的女人會帶個司機,外加一個僕役。」

一對中年夫婦表現得如此不尋常,看著他們走進來時,露西不禁思忖。他們看來像是在度假。他們走了進來,帶著疑問的眼光觀望著露西和迪得洛。

「是了,沒錯。」婦人說著,「她說的就是那扇對著花園的窗戶,上面刻著舊的倫敦大橋。」

他們移到窗前,安靜地、不自覺地開始研究,並坐在窗前的桌邊。露西鬆了一口氣,要是能由她來選擇個男人搭配這個婦人,她也會選同一個人;他也許略顯憂鬱,比那婦人要更熱中於自己的想法,但是儀錶堂堂。他讓露西聯想起某個她相當讚賞的人,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可能是那兩道眉毛吧。深色的濃眉低低垂至雙眼。

她發現他的裝束相當陳舊;雖然整燙筆挺,但是可以看出歲月的痕迹。

婦人的斜紋軟呢套裝則是太過寒磣,絲襪在腳踝處的綴補痕迹明顯可見。她的手看來像是經年累月地做家事,美麗的灰發則是在家裡自己洗的,而且沒有上卷子吹出波浪。這個生活拮据的婦人為何如此快樂? 就只是因為和深愛的丈夫一起度假出遊嗎? 是因為這樣,她閃亮的灰色雙眸中才會帶著孩童般的愉悅嗎? 奈薇兒小姐端著咖啡和一大盤添香料的蛋糕走了進來,蛋糕看來才剛出爐,邊端看來更是鬆脆可口。露西決定,就此一次,把體重的問題拋在腦後,好好地享受一番。

她倒是常常做這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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