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一九六四年初,阿瑟和我都確信,仍在軍情五處內部上層活動的間諜分子最有可能是霍利斯,而不是米切爾。只有在這個假設下才能解釋在調查米切爾時出現的種種不一致的情況,霍利斯長期以來拒不承認我們的情報機構有被滲透的可能性;他不願批准在米切爾案件中使用技術裝備;他拒絕批准審訊;他在迫於壓力之前始終拒絕向美國方面作出通報等等,所有這些在我們看來都可歸於一轍。

接著,當我們正等著西蒙茲有關米切爾的第二個報告時,突然一樁舊案落到了我們手裡。安東尼·布倫特爵士,這位軍情五處戰時的高級官員、女王陛下藏畫的鑒定官、國際美術史專家,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月里供認他在整個戰爭期間一直在為俄國人從事間諜活動。此事是在一九六三年底露餡的,當時軍情五處被聯邦調查局告知,說美國公民邁克爾·惠特尼·斯特雷特曾告訴他們,三十年代和他在劍橋的同學布倫特曾招他為蘇聯工作。為此阿瑟·馬丁飛去美國會晤了斯特雷特,後者肯定了這一事實,並同意要是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在英國法庭上作證。

為了考慮如何來處理布倫特案件的問題,我們在霍利斯的辦公室里舉行了一連串的會議。局長把這個案件視為一件非常令人難堪的事。在各情報部門之間曠日持久的爭寵奪利當中,只有軍情六處曾藏匿過被確認的叛徒,但軍情五處迄今為止還沒有出過這樣的事,這對於我們情報部門在白廳中的聲望極為重要。特別是霍利斯,渴望著得到內閣和內政部官員青睞,深恐布倫特案件影響軍情五處的地位。此外,還存在著人們對發生醜聞的恐懼。霍利斯和他的許多高級官員都十分敏感,也非常清楚,如果布倫特事件見諸公眾,則對他們自身,對軍情五處,對現任的保守黨政府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危害。哈羅德·麥克米倫在一連串的有關安全的醜聞打擊下終於辭職,普羅富莫事件曾是這些醜聞的高潮。儘管霍利斯因敵視工黨而對此毫不隱諱,但當時工黨在公共輿論中聲望很高。霍利斯非常清楚,由於對布倫特的起訴所激起的醜聞的巨濤,將會把本來處於風雨飄搖中的政府摧垮吞沒。

阿瑟和我的動機很簡單。我們想及早地插手布倫特案件,看看布倫特能否對軍情五處更深的滲透提供一點線索。牽涉到斯特雷特的一場審判無論如何都不大可能在獲得布倫特的合作上成功,反而會耽誤——如果不是徹底破壞——這種合作的機會。豁免對布倫特的起訴,這可能是有關軍情五處被滲透問題上惟一值得注意的決定。這個決定得到了本部各方的一致同意。在檢察總長的批准之後,阿瑟·馬丁就去找了布倫特,後者幾乎立即承認了他曾為蘇聯羅致人才和充當間諜。

在布倫特供認後數天的一個黃昏,霍利斯的秘書打電話通知我立刻到局長辦公室去。霍利斯和瓊斯坐在他的辦公桌的兩旁,神情嚴肅。維克托·羅思柴爾德站在窗前茫然地凝視著前面的格林公園。

「維克托,你好!」我說。對他事先沒有同我說起而徑自來到辦公樓,我略略有點吃驚。

「感謝你到這裡來,彼得。」他用一種冷淡的口吻回答道,一邊掉轉身來面對著我。他看上去非常激動不安。

「我剛剛把安東尼的事告訴了維克托。」霍利斯迅速地打斷說。

維克托看上去神情頹喪,這一點也不奇怪。布倫特是他近三十年的好朋友,最初在劍橋,後來在戰爭期間,他們又共同服務于軍情五處。戰後,各自的事業使他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一個日益變得灰暗的世界裡,他們是一對奇才,彼此過從甚密。伯吉斯、麥克萊恩叛逃後,維克托也和布倫特一樣受到懷疑。他早在大學時代就同伯吉斯是好朋友。他原先曾租了本廷克街五號靠近維爾貝克街的一幢房子,在整個戰時,布倫特和伯吉斯也住在那兒。對維克托的懷疑很快就煙消雲散,但同時對布倫特的懷疑卻持續著,特別是在五十年代中期考特尼·揚和他會面之後。

被告知真相後,維克托主要關心的是怎樣對他的妻子特斯說這一消息。他和我都清楚,布倫特叛變的消息會給特斯帶來比他更大的精神創傷。在一九五八年我第一次會見維克托之後,我就逐漸了解了特斯。她富有魅力並且具有女性的溫柔。她和布倫特來往甚密,在許多方面甚至要超過維克托。她理解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並能同他共享對藝術的熱愛。在三十年代,她是劍橋學生中才華橫溢的左翼知識分子圈子的成員,他們在倫敦舉行聚會,在費拉特角度假,此時,整個世界正步履蹣跚地走向二次大戰。

戰爭爆發後,特斯·邁耶(這是她當時的名字)加入了軍情五處。在那裡她同她未來的丈夫並肩英勇戰鬥,功績卓著。那時,她同布倫特和伯吉斯他們一樣,在本廷克街五號也有幾個房間。和她同屋的帕特·羅頓·史密斯,後來成了盧埃林·戴維斯爵士夫人。特斯非常了解在伯吉斯、麥克萊恩叛逃後軍情五處對布倫特的懷疑,但她還是竭力為他開脫。她和她丈夫維克託了解他的清白是來自切身的體驗,他們認為布倫特遭人懷疑是因為他和蓋伊·伯吉斯是好朋友。她覺得布倫特是個脆弱而極具天賦的人,但卻因命運的撥弄和伯吉斯的叛變而被殘酷地長期懷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安東尼過去常常喝得爛醉回本廷克街,有時候甚至醉得需要我幫助他上床,」她常這樣說,「如果他是間諜的話,那我會知道的……」

維克托認識到,既然布倫特已經供認了,那麼就有必要和特斯談,但是他仍然害怕告訴她真情。

「這就是我請你到羅傑的辦公室來的原因,」他平靜地說,「我覺得由你來把這消息告訴她會好些。」

我知道他需要離開萊肯菲爾德大樓,好去獨自地清理紛亂的思緒。

「當然可以,」我盡量溫和地說,並提議讓伊夫琳·麥克巴尼特陪我同去,因為特斯認識她。

幾天後,伊夫琳和我坐一輛出租汽車去聖詹姆斯廣場。我們被帶進了維克托的書房。這是一個明亮的、具有十足的學者氣派的房間,面對著格林公園。房間隨處可見他不同凡響的個性的烙印:繪畫、科學圖表、樂器、各種古代和現代書籍,以及掛在牆上的他自己設計的巨大計算尺。房間里還放著一架鋼琴,維克托用它來彈奏爵士音樂,技巧嫻熟而富有激情。維克托此刻坐立不安。我看得出特斯已感覺到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過了幾分鐘,維克托對她說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訴她,然後就輕輕地溜出了房間。

「出了什麼事,彼得?」她情緒緊張地問道。

「是有關安東尼的,」我告訴她,「他終於供認了。」

「什麼?你不是說他是個間諜吧?」

「不,特斯,我是這個意思。」

有一兩秒鐘她把手舉到嘴邊,好像感受到了疼痛,然後又讓它緩慢地滑落到膝上。我盡我所能地告訴她事情的原委:關於他如何承認他在一九三七年,即繼菲爾比、伯吉斯和麥克萊恩之後一兩年被招募;以及他如何寫出一個冗長而詳盡的報告,談論他在整個戰爭期間所進行的間諜活動。特斯沒有哭,她只是臉色慘白,躬著身子僵坐在那裡,一邊聽一邊凝視著我。像維克托一樣,她是那種視友誼上的忠誠高於一切的人,而當這種友誼被背叛時,則她的心靈深處就要遭受到巨大的撞擊。

「那麼多年,」她輕聲說道,「可我從來沒有過絲毫懷疑。」

我這才第一次理解到,在那奇妙的、遙遠的三十年代的劍橋生活中熔鑄的情感是何等地熾烈。

布倫特的供認劇烈地影響了阿瑟的行為,多年的艱辛工作,最終證實了他始終是正確的。他從一開始就懷疑布倫特,儘管局裡有許多人,如布倫特在戰爭期間的親密朋友狄克·懷特,最初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阿瑟變得更帶有身不由己的衝動,變得更難於駕馭了。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能聞出肉腥味的人,在追逐他尋蹤已久的獵物時是那樣的貪婪和迫不及待。

布倫特的供認,戲劇性地使人們對滲透問題的態度明朗起來。軍清五處內部存在間諜,過去是不可思議的,現在卻一下子變得那樣真實。阿瑟認定,只要我們抓住這一契機,那麼D處新的工作隊就能夠觸及到三十年代陰謀集團的核心。他覺得事情正沿著我們的軌道前進,叛逃者和認罪者正大量地迅速出現,他可以解開眾多的謎中的最大的一個謎——識別今天在軍情五處內部的姦細。但是正當阿瑟迫切要求加快加緊採取行動時,他卻遭到D處的新處長卡明的反對。卡明傾向於採取緩慢的和謹慎的處理方法。

在一九六四年初,他們兩人的關係以一種令人吃驚的方式惡化了。阿瑟對卡明毫不敬重:他覺得卡明的方法過於陳舊。阿瑟自一九五九年以來,負責主持重建反蘇聯間諜工作,並由於他聲譽卓著,他的影響大大超出了D處一科。他胸懷大志,雄心勃勃,然而卻缺乏謀略。他認為D處的處長應該是他而不是卡明,而且他毫不掩飾地指望很快獲得這個職位。在他看來,卡明正在錯誤地處置整個滲透問題。卡明對阿瑟這種很少隱藏的態度以及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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