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濕漉漉的

在王宮走廊里,鍍金立燈已經被點亮了,陽光是不可能照到這個地方的。火苗在沒有玻璃罩的燈盞中搖曳著,架在燈後的鏡子為人來人往的走廊提供了足夠的照明。穿制服的僕人們不斷地在走廊中快步走過,或者擦掃走廊中的塵土。還有一些穿著左側胸部綉白色獅子的紅外衣男僕正登在高梯子上,摘下牆壁上的冬季壁掛,換上春季壁掛。凱姆林王宮中的冬季壁掛描繪的主要是花卉和夏季景色,春季壁掛則是秋季色彩絢爛的樹葉。這裡的四季壁掛總會展示兩季之前的自然風景,好讓人們能夠暫時忘卻冬日的嚴寒或盛夏的酷暑,或者在新芽遍布枝梢的時候提醒人們,這些嫩葉也會飄落,白雪還會落下,在枯葉凋零,新雪初降的時候讓人們想到將再次喚醒大地的春日暖陽。在這些自然風景之間,另有幾幅表現戰爭場面的壁掛,宣示著屬於安多的榮耀之日,但伊蘭還是女孩的時候就不喜歡看那些戰場的畫面。現在,伊蘭並沒有要求撤下它們,對她而言,它們提醒著她戰爭的實質。孩子和成年人對同一件事的看法不會一樣。榮耀總是伴隨著鮮血,而除了榮耀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以戰爭和鮮血作為代價才能得到。

現在王宮裡的僕人數量不足,所以這個任務很難按時完成,而且這些僕人之中還有相當多白髮弓腰的退休老者,他們的手腳無論如何也不會特別靈活。即便如此,伊蘭還是很高興他們都自願離開退休區,訓練新人,並頂替了那些在加貝瑞統治安多和蘭德攻佔凱姆林時期逃走的僕人。如果不是他們,這座宮殿現在大概就要變成一座荒廢的穀倉了,而且肯定是一座髒亂不堪的穀倉。至少,冬季地毯已經全部從地面移走了,伊蘭在紅白兩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濕腳印,在這個雨水頻仍的的春季,潮濕的地毯會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就生出霉斑。

穿著紅白制服、來回奔忙的僕人看到伊蘭的樣子,都會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然後才鞠躬或行屈膝禮,但他們在看到渾身濕透的艾玲達和柏姬泰的時候,就不會表現出絲毫不安。伊蘭不讓自己生氣。燒了她吧,到底有沒有人能用正常一點的態度對她!她緊皺的眉頭讓僕人們在行過禮之後立刻就轉身逃走了。無論她怎樣努力不向僕人們發泄火氣,她的壞脾氣一定會變成晚上壁爐前的話題。她對任何人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氣,尤其是對這些僕人們,僕人們沒辦法反抗主人的不公。

伊蘭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寓所,更換衣服,但她剛轉過一個拐角,就看見黎恩·柯爾力正越過一條鋪滿紅色地磚的橫向走廊,向她走來。她並不在意僕人們的反應,她也沒有多麼強悍,現在她全身濕透,只想要一身乾衣服和一條熱毛巾。但看到這位家人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黎恩身旁的兩個女人同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柏姬泰在她身後低聲罵了一句,用力甩動著弓背,彷彿想打人的樣子,約縛中傳來一陣混合著苦惱和氣憤的情緒,但這股情緒很快就被壓了下去。艾玲達緊跟著伊蘭,一邊匆忙地絞擰著披巾中的雨水,在跨過世界之脊以後,艾玲達已經見識過許多場雨,許多條河,還有這座城市裡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但她還是極不願意看到水被這樣浪費——被毫無意義地灑落在地板上。八名女衛士因為伊蘭突然轉彎而被落在後面,現在正快步追上來,從她們身上發出的,只有浸水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的聲音,任何人穿上靴子,配上一口長劍,都會發出這樣的踏步聲。

跟隨黎恩的是珂拉·德菲恩和吉拉麗。珂拉·德菲恩曾經是托門首一個漁村的智婦——或者是治療者,後來被霄辰人戴上了罪銬。她身材豐滿,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穿一條袖口上綉著藍白色花朵的褐色羊毛長裙,看上去只比伊蘭年長一點,實際上,她已經將近五十歲了。吉拉麗曾經是來自霄辰的一名罪奴,伊蘭現在見到她,還是會感到全身發冷。無論這個女人現在怎樣,她畢竟是一名霄辰人。

就連吉拉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年紀,看相貌,她似乎才剛剛步入中年,她身材纖細,留著火紅色的長髮,眼睛像艾玲達一樣碧綠清澈。現在王宮裡一共有她和瑪蕊勒兩名來自霄辰本土的前罪奴,而她們至今都堅稱自己是罪奴,因為她們的能力,所以她們必須戴上罪銬,每天帶領她們散步是家人們讓她們適應自由生活的辦法之一。當然,她們在散步的時候也會受到謹慎的監督,無論日夜,都會有人監視她們,否則她們就會企圖解救那些罪奴主。王宮裡還有兩名霄辰人入侵時俘虜的罪奴——珂拉和蕾茉瑞。蕾茉瑞是一名年輕的塔拉朋貴族,在坦其克陷落時被戴上了罪銬。罪奴主們並不信任這兩名新罪奴,但這兩個人依舊有可能聽從罪奴主的命令,幫助她們逃走,服從的習慣在珂拉和蕾茉瑞的心中已經根深蒂固了。

看到伊蘭,吉拉麗睜大了眼睛,砰地一聲跪倒在地,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珂拉則抓住她的肩膀,溫和地催促她站起來。伊蘭竭力不讓自己顯露厭惡的表情,她希望即使自己沒能成功地掩飾自己的情緒,別人也會認為她只是不喜歡別人向她跪拜。怎麼會有人竟然想要戴上鐐銬?她彷彿又聽到了莉妮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你不會明白別人的心思,除非你穿上那個人的衣服活上一年。該死的,她可不願意過那種生活!

「不需要這樣,」珂拉說,「我們只是這樣而已。」她行了一個屈膝禮,動作算不上很優雅,在被霄辰人俘虜之前,她至多只見過數百人規模的小鎮。過了一會兒,那名紅髮女子以更加笨拙的姿勢展開自己的深藍色裙擺,她幾乎摔了一跤,臉上立刻湧起兩團鮮亮的紅暈。

「吉拉麗很抱歉。」她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著,將雙手交疊在腰間,眼睛恭順地望著地面,「吉拉麗會努力記住的。」

「要說『我』。」珂拉說,「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我稱你為吉拉麗,但你要稱呼自己是『我』。試一試,看著我,你能做到的。」她就像是在鼓勵一個小孩子。

那名霄辰女子舔舔嘴唇,側目看了珂拉一眼。

「我。」她輕聲說道,又立刻哭了起來,眼淚不等她用手指抹去,就已經滾過了臉頰。珂拉環抱住她,溫柔地安慰她,彷彿也想要哭出來。艾玲達不安地挪動著雙腳,讓她感到不安的不是她們的淚水。無論男女,艾伊爾人不會為哭泣而感到羞恥,但對他們而言,在公開場合兩個人雙手碰觸往往代表著很重大的意義。

「為什麼你們兩人不單獨走走。」黎恩向她們露出安慰的微笑,這也讓她一雙藍眼睛眼角處的魚尾紋變得更深了,她的聲音嘹亮圓潤,倒是很適合唱歌。「我會追上你們,我們可以一同吃飯。」她們也向她行了一個屈膝禮。吉拉麗還在流眼淚,珂拉抱著這名嬌小女子的肩膀,轉過身走向遠處。沒等她們走出兩步,黎恩就轉過頭說道:「殿下,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可以在您返回寓所的路上談一談。」

這名家人的面色很平靜,她話語中也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意味,不過伊蘭還是咬緊了牙,強迫自己放鬆臉上的肌肉。頑固地堅持站在原地交談是愚蠢的,她全身濕透,已經開始發抖了,儘管現在的天氣並不算很冷。「不錯的建議。」她攏起自己濕漉漉的灰色裙擺,「走吧。」

「我們可以走得快一點。」柏姬泰喃喃地說道,不過她的聲音很小。

「我們可以用跑的。」艾玲達完全沒有壓低聲音,「身體發出的熱量可以讓我們衣服幹得更快些。」

伊蘭沒有理會她們,只是不疾不徐地邁著平穩的步伐。在她的母親身上,這應該被稱為「王者風範」,伊蘭不確定自己能否具備這種素質,但她不打算在王宮中奔跑,或者加快步伐。她匆忙前行的身影一定會生出幾十條,甚至上百條謠言,每條謠言都會包含一個更加可怕的災難事件,現在已經有太多謠言飄飛在人們的呼吸之間了,其中最糟糕的是傳說凱姆林就要被攻破,伊蘭正計畫逃亡。所以,她要表現出徹底的鎮定,每個人都必須相信,她有著絕對的信心,即使這種信心只是她偽裝出來的。否則,她可能真要敗給亞瑞米拉了。許多戰爭的失敗並非因為缺乏力量,而是對失敗的恐懼,她現在不能輸掉任何一場戰鬥。「我還以為元帥派你去執行搜索任務了,黎恩。」

柏姬泰通常派出的每支搜索隊都會包含兩名家人,一個人無法打開能夠容納無篷馬車通過的通道,但連結在一起的家人就能夠有效地輸送輜重隊伍和士兵了。她也任命了六名能夠獨力施展神行術的家人單獨執行搜索任務,圍城的軍隊無法對她們造成任何妨礙。黎恩現在穿著一件樣式樸素卻做工精緻的藍色羊毛長裙,在高衣領上綴著一枚環狀的紅色琺琅別針,這種裝束肯定不適合在野外進行秘密活動。

「元帥認為她的斥候們需要休息,雖然她自己從不曾休息過。」黎恩不動聲色地回答著,朝柏姬泰挑起一道眼眉。約縛中傳來一絲氣惱,艾玲達卻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伊蘭到現在也不懂艾伊爾人的幽默。「明天,我會再次出發。這種行動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牽著一頭騾子的行商小販的時候。」家人們在漫長的生命中都從事過多種不同的職業,在別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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