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長棍和利刃

麥特當然不會以為盧卡會在祖拉多隻待一天。這座有著石砌城牆的產鹽小鎮相當富裕,而盧卡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看到錢幣落進他的手心,所以,當盧卡告訴他,瓦藍·盧卡大馬戲團和奇蹟大展還要在這裡至少多停留兩天的時候,麥特並沒有感到特別失望。不過,他還是希望自己的好運或者時軸的特性能夠給自己一點驚喜的,直到現在,他還沒見到時軸給自己帶來過什麼好事。

「昨天排在門口的隊伍長得簡直是前所未有。」盧卡一邊說,一邊誇張地打著手勢。他們正在盧卡豪華的大馬車裡,太陽剛剛從地平線露頭沒多久。昨天,麥特殺死了李娜。高大的盧卡正坐在他的窄桌旁那把鍍金的椅子里,這是一張真正的桌子,桌子下面還放著為客人準備的凳子;其他馬車裡往往只用繩子從車頂棚上吊下一塊木板充作桌子,人們都只能坐在固定在車廂側壁的床上吃飯。盧卡還沒有穿上他那種招搖過市的外衣,但他用大幅度的手勢彌補了這一點,他的妻子蕾特勒正用車廂角落裡一隻磚砌的鐵頂火爐烹煮早餐麥片粥。這個沒有窗戶的車廂里充滿了一股刺鼻的辣椒味。這個容貌剛硬的女人無論做什麼食物都會放很多辣椒,以至於所有經過她手的食物都沒辦法入口了——至少在麥特看來是這樣。不過盧卡每次都能狼吞虎咽地把蕾特勒放在他面前的一切吃乾淨,就好像那是什麼珍饈美味一樣,他一定有一條皮革般的舌頭。「今天的人數肯定會是昨天的兩倍,人們只來一次不可能看遍所有的東西,而且這裡的人完全能付得起看兩次的錢。我們已經在這裡有了口碑,考索恩,有了口碑!而且亞柳妲的煙火也能吸引許許多多人前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時軸,一切都在圍著我打轉,我的觀眾無以計數,而且正變得愈來愈多。我還有了女大君的保護狀。」盧卡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臉上顯露出一點困窘的表情,似乎他剛剛想起,麥特的名字也在那張保護狀上,並被標明不在女大君的保護之列。

「如果你真的是時軸,也許你就不會那麼高興了。」麥特嘟囔了一句,這讓盧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麥特將一根手指探到遮住脖子上勒痕的黑色絲帕裡面,把它向外拉了拉,他忽然覺得這東西把他的脖子勒得太緊了。昨天晚上,他一直在做噩夢,無數屍體在他的夢中沿著河流向下漂去,最後,他被腦海中旋轉的骰子驚醒,現在這些骰子在他的腦袋裡蹦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激烈。「無論你從這裡到盧加德舉辦多少場演出,有多少觀眾來看你的演出,我都能立刻就把相等的票價支付給你,而且這筆錢還不算你帶我們去盧加德的旅費。」如果這個馬戲團不是這樣走走停停,他們到達盧加德的時間至少能縮短四分之三。如果他能說服盧卡把整個白天都用在趕路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用半個白天,他們就能節省更多的時間。

盧卡似乎在考慮麥特的提議,他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但又很快搖頭,做作地裝出一副苦相,攤開雙手。「但那樣不會很奇怪嗎?一個從不停下來進行演出的旅行馬戲團?這一定會引起懷疑的。我有了保護狀,女大君會保護我,但你肯定還是不想引起霄辰人的注意吧?對你來說,現在這樣才更安全。」這傢伙所想的當然不是該死的麥特·考索恩的安全,他想的是他的馬戲團替他掙的錢需要比麥特能給他的更多,而且,這還能讓他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就像他馬戲團里的那些演員一樣——這對他來說幾乎就像黃金一樣寶貴。馬戲團里有一些人總是會談論等他們退休之後要去做什麼,但盧卡從不曾說過這樣的話,他會一直帶領馬戲團去世界各地演出,即使是死也要死在表演場上。而且,如果他能做到,他一定會把自己死去的那場演出安排成歷史上最盛大的一場。

「好了,瓦藍。」蕾特勒親切地說著,隔著布用雙手抱起爐子上的鐵罐,把它放在桌上的一塊厚編織墊上。桌上已經放好了兩套餐具——白色鍍釉盤子和銀湯匙。當別人都在用著錫鑞碗匙,甚至牛角或木製餐具的時候,盧卡卻在用著銀湯匙。他的馴熊師妻子有著犀利的眼睛和線條剛毅的嘴唇,身上穿著一條裝飾小亮片的藍色長裙,以至於她像現在這樣在腰間繫上了一條圍裙時,樣子就顯得非常怪異。當她朝她的熊們皺起眉頭的時候,那些熊都恨不得有棵樹能夠爬上去,但為了她的丈夫能夠更舒服一點,她卻會戰戰兢兢地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你要和我們一起吃一點么,考索恩先生?」實際上,她這句話中絲毫沒有歡迎的意思,而且她看上去也根本不打算再去櫥櫃那裡多拿一副餐具。

麥特向她鞠了個躬,這個動作卻只是讓她的面色更加陰沉。麥特從不曾對女人缺少過禮數,但蕾特勒就是不喜歡他。「感謝你的盛情邀請,盧卡太太,不過我就不打擾了。」蕾特勒哼了一聲算作回禮。麥特戴上他的闊檐帽子,轉身離開,那些骰子還在他的腦袋裡不停地轉動著。

盧卡的大馬車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耀著紅色和藍色的光彩,上面描繪著金色的星星和彗星,還有銀色的月亮從上弦月到下弦月的一連串變化軌跡。它位於馬戲團正中央,距離散發臭氣的動物籠子和馬欄盡量遠的地方,許多小馬車圍繞著它。那些也都是安裝在車輪上的小房子,大多沒有窗戶,只塗著一種顏色的油漆,而且不像盧卡的馬車那樣耀眼奪目。馬車之間還立著許多有小房子那麼大的圍壁帳篷,顏色有紅、藍、綠或者彩色條紋。太陽差不多已經完全升到了地平線以上,天空中只有一些零散的白雲在緩慢飄浮。小孩子們滾著鐵環,玩著球;演員們正在熱身,準備上午的表演,男人和女人們以各種姿勢扭動著身體。他們的外衣和長裙上都會有一些亮晶晶的小裝飾,四名體操演員穿著長及腳踝的緊身褲和輕薄到已經不再有什麼想像空間的外衫,正在她們紅色帳篷外的一條毯子上做著雜技動作。那些動作讓麥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其中兩個人坐在她們自己的腦袋上,另外兩個的身體則打成了似乎根本就解不開的結。她們的脊椎骨一定是彈簧做的!大力士派塔赤裸著胸膛,站在他和妻子的綠色馬車旁,舉著一雙沉重的啞鈴,麥特懷疑自己用兩隻手也不可能拿起那兩隻啞鈴中的任何一隻。那個男人的胳膊比麥特的腿還要粗,而他的身上連一滴汗都見不到。克萊琳的小狗們在那輛綠色馬車的階梯前站成了一排,正搖動著尾巴,熱切地等待著它們的主人。和蕾特勒的熊不同,麥特覺得這位胖女士的狗之所以會認真表演,只是為了博她一笑。

麥特總是希望能安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等待腦袋裡的骰子停下來——某個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的地方。而且他也很喜歡看看那些雜技女演員,她們之中一些人的穿著就像那些體操演員一樣有誘惑力,但他還是向半里以外的祖拉多走了過去,並小心地觀察著寬闊的夯土大路上的每一個人。他希望能在那個小鎮上買到一樣東西。

人們不停地來到馬戲團帆布高圍牆的入口處,沿著粗繩子圍出的走廊排成長隊。其中只有屈指可數的男人和女人,在短外衣和長裙上綉著不錯的花飾,還有幾輛牛馬拉的高輪大車。在鹽井風車形成的小叢林和長長的蒸發池旁邊,能看到一些人影在往來勞作。當麥特走近小鎮的時候,二十輛六匹馬拉的帆布篷大車組成的商隊正隆隆地馳出鎮門,這支商隊的女主人披著鮮綠色的斗篷,就坐在第一輛車馭手的旁邊。一群烏鴉呱呱地叫著,飛過麥特的頭頂,讓他打了個冷顫,不過沒有人在他眼前消失,而且到現在為止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在地面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今天沒有死人在這條路上行走,不過麥特絕對不懷疑之前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幅詭異景象是他的幻覺。

四處行走的死人肯定不是什麼好兆頭,這很可能與末日戰爭和蘭德有關。盤旋的色彩出現在他的腦海里,片刻之間,他的意識中出現了蘭德和明。他們站在一張大床旁邊,正在接吻。麥特踉蹌一下,幾乎栽倒在地。那兩個人全都是一絲不掛!他在想到蘭德的時候真應該小心一點……色彩再度盤旋,凝結成影像。他又打了個踉蹌——現在他看到了比親嘴更糟糕的事情。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光明啊!

鐵柵鎮門前的兩名衛兵都靠在他們的斧槍上,用懷疑的眼神打量麥特。他們披掛著白色胸甲和帶馬尾盔飾的白色圓錐形頭盔,也許是以為麥特喝醉了。麥特向他們點點頭,卻絲毫沒能改變他們的表情。麥特現在倒是很想喝上一杯烈酒。不過,衛兵們只是盯著他走進鎮門,並沒有出手阻攔。醉漢會造成各種麻煩,特別是一個清早就喝醉的男人,但一個穿著上等衣服的醉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衣服沒什麼裝飾,只在手腕處有一點蕾絲,但做工相當考究,而且是絲綢的)。

雖然天剛剛亮,祖拉多的石板街道上已經很熱鬧了。小販們捧著托盤,或者站在推車後面,叫賣著他們的商品。店鋪老闆們在店鋪門前擺出窄桌子,陳列各種貨品,也在大聲叫賣著。箍桶匠們將鐵箍敲到準備用於裝鹽的木桶上,地毯匠織機的咔噠聲幾乎淹沒了偶爾響起的打鐵聲,旅店和酒館裡還不斷飄出長笛、鼓和木琴演奏的樂聲。祖拉多是一個紛亂不堪的城鎮,商店、民居、旅店、酒館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