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閃爍

「這太瘋狂了。」多蒙發出低沉的聲音。他站在那裡,雙臂抱在胸前,彷彿要擋住走出馬車的通道。也許他真的有這種打算。他的下巴挑戰般地向前昂著,上面蓋著一層短鬍子,不過這些鬍鬚已經比他的頭髮要長了。看他活動指節的架勢,很像是想要打上一架。多蒙是個魁梧的男人,乍看他也許有些胖,但實際絕非如此。如果可以,麥特肯定不想和他發生肢體衝突。

他系好黑色絲巾,擋住脖子上的傷痕,將絲巾的末端藏進外衣里。如果在祖拉多有人認識一個在艾博達戴黑絲巾的人……當然,即使他沒有任何特別的好運,這種事情也不太可能發生。不過時軸總會在他身邊造成一些特別的效果,即使他躺在床上,用毯子裹住腦袋,也說不定會突然發現蘇羅絲或者一群泰拉辛宮的僕人出現在自己面前。有時候,你只能相信自己的運氣。但問題是,當他今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骰子又開始轉動了,並且要從他的腦袋裡跳出去。

「我已經答應了。」他說道。能穿回正裝的感覺很不錯,這是一件質料和剪裁均屬上乘的綠色羊毛外衣,下擺幾乎垂到他的膝蓋上,和長靴外翻的上沿碰在一起。這件衣服沒有刺繡——也許有那麼一點刺繡會更好看些,不過在它的袖口上帶著一點蕾絲花邊,它的下面則是一件上等絲綢襯衫。麥特希望能有一面鏡子,一個男人需要在這樣的日子裡維持自己最佳的狀態。他從床上拿起斗篷,甩在肩上,這可不是盧卡那種花哨的繡花布,它是深灰色的,很像夜晚的顏色,只有襯裡是紅色的。斗篷的別針是一枚比他的拇指略小的銀扣。

「她已經做出過承諾,貝爾。」艾格寧開口了,「她絕對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艾格寧的聲音中充滿了信心,肯定比麥特更有信心。不管怎樣,有時候男人必須賭上一把,即使賭注是自己的腦袋。他已經答應了,而且他還有他的好運。

「這還是太瘋狂了。」多蒙嘟囔著,但他還是不情願地讓出了車廂門,因為艾格寧用力地向旁邊擺了一下頭。於是,他除了對正戴上寬檐黑帽子的麥特怒目而視以外,就再也無能為力了。

艾格寧跟隨麥特走出馬車,眉頭緊皺,不停地撥弄著她的長假髮。也許這頂假髮依舊讓她感到不安,也許因為她自己的頭髮已經長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繼續被蓋在假髮中已經讓她覺得不舒服了。但麥特決定,他們一定要再走出一百里,才能讓艾格寧把假髮摘掉,或者就一直等到他們越過丹蒙那山脈,進入莫蘭迪的時候。

天空很清澈,太陽剛剛露出地平線,馬戲團外的景色還不能看得很清楚。這個早晨只是比起下暴雪的時候要暖和些,和兩河深冬時寒意刺骨的清晨不同,這裡的寒冷只是緩慢地滲入你的身體,並讓你的呼吸變成一團薄霧。馬戲團里的人像一座被踢翻的蟻丘中的螞蟻一樣奔忙著,空氣中充斥著各種喊聲——質問誰動了雜耍環、借走了帶有紅色亮片的褲子,或者挪動了表演舞台。這一幕十足像一場暴動,其實沒有任何人真正在發火,在演出開始前,他們會不斷叫嚷,揮舞手臂,但絕不會真正使用拳頭。而且,在第一名觀眾入場之前,所有演員都會就位。他們在收拾上路的時候也許總是拖拖拉拉,但演出意味著賺錢,他們的動作在這個時候會加快許多。

「你真的以為你能和她結婚。」艾格寧喃喃地說道。她邁著兩條長腿,走在麥特旁邊,不停地踢起她的褐色舊羊毛裙。艾格寧從不會故作高雅,她的步子很大,能輕鬆地跟上麥特,不管是否穿著長裙,她都似乎需要在腰間佩上一柄長劍。「貝爾是對的,我對此也只有一個解釋——你是個瘋子!」

麥特露出笑容:「現在的問題是,她打算和我結婚嗎?有時候,婚姻的組合是最出人意料的。」當你知道自己要被弔死的時候,你能做的只有朝那根吊索大笑,所以他笑著離開了艾格寧,只剩艾格寧一個人,緊皺著眉頭站在原地。他覺得艾格寧在低聲罵著什麼,但他不明白是為什麼。艾格寧又不必和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願意的結婚對象結婚。他要娶一名貴族女子,冷漠矜持,鼻尖總是翹在空中,而他喜歡的是滿面笑容、目光火熱的酒吧女郎。她還是王位繼承人,不是普通的王位,而是水晶王座,霄辰帝國的帝位。這個女人把他耍得團團轉,讓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俘虜了她,還是她俘虜了自己。當命運掐住你的喉嚨時,你除了笑以外,什麼都不能做。

他保持著輕快的步伐,直到他看見那輛沒有窗戶的紫色馬車,便踉蹌了一下。四名身體輕捷的雜技演員從附近的一輛綠色馬車裡跑出來,大聲叫嚷著,朝彼此用力打著手勢。他們自稱為查瓦那兄弟,但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四個人肯定來自於不同的國家。他們瞥了紫色馬車一眼,又瞥了麥特一眼,但他們只顧著吵架,轉眼間就從麥特面前跑過去了。高德藍斜倚在紫色馬車的一隻輪子上,撓著頭,皺起眉盯著馬車木階梯前面的兩個女人。她們都用深褐色的斗篷裹住身體,面孔也藏在兜帽里,但麥特絕對不會認錯那名高個女子露出兜帽的花卉頭巾。是啊,他早應該想到,圖昂會帶著她的侍女,貴族女子無論去什麼地方都會帶著自己的侍女。無論他的賭注是一個銅幣,還是一枚金幣,他總要把骰子擲出去。她們完全有機會出賣他。現在,他是在和兩個女人打這個賭。哪個傻瓜會答應這種賭局?但他必須擲出骰子,或者說,骰子已經在滾動了。

麥特微笑著迎上賽露西婭冰藍色的眼睛,摘下帽子,屈起一腿向圖昂行禮。他只是將斗篷甩出一個小花,並不是那麼招搖。「是否已經準備好出門購物了?」他差一點就要稱她為「女士」,但她至今還不願稱呼他的名字。

「我在一個小時前就準備好了,玩具。」圖昂的聲音清冷悠長,她隨意地提起麥特斗篷的一邊,瞥了一眼上面的紅色絲綢襯裡,又看一眼他的外衣,才鬆開斗篷。「蕾絲很適合你。如果我讓你當我的奉酒人,也許我會在你的長袍上加一點蕾絲。」

有那麼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微笑暫時消失了。如果她和他結婚,還會讓他成為達科維嗎?他必須去問問艾格寧。光明啊,為什麼女人總會讓事情變得這麼麻煩?

「想要我跟你們一起去嗎,大人?」高德藍緩緩地問道。他將拇指插在腰帶後面,一雙眼睛沒有去看那兩個女人,也沒有看著麥特。「只是幫你們拿一下東西?」

圖昂一句話也沒說,她抬頭看著麥特,等待著,一雙大眼睛變得愈來愈冷。骰子在麥特的腦袋裡蹦跳,但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搖搖頭,遣開了這名紅臂隊。也許他猶豫的時間比一瞬還稍微長一點。他必須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她的承諾。相信是死亡的前兆,他用力將這個念頭踩在腳下。沒有任何歌曲或者舊日的回憶能告訴他該怎樣做,他腦袋裡的骰子只是在不斷地旋轉。

他微一鞠躬,伸出一隻手臂。圖昂咬著豐滿的嘴唇,審視著這隻手臂,彷彿從沒有見過胳膊一樣。然後,她攏起斗篷,帶同賽露西婭一起邁步前行。麥特只好匆匆地跟在她們後面。女人從不會讓你鬆一口氣。

雖然時間還很早,但已經有兩個魁梧的傢伙拿著短棍,守在馬戲團入口處了。還有一個人拿著一隻透明玻璃罐,負責收取入門費,然後將收到的錢幣倒進地上一個箍鐵大箱的槽口裡。這三個傢伙看上去都很笨,大概連一個銅板都藏不住,但盧卡並不想讓他們有任何單獨掌管錢幣的機會。在寫有馬戲團名字的藍色大橫幅下面,用粗繩子圍成的走道里已經有二三十人在排隊了。不幸的是,蕾特勒也在這裡,這個面容剛毅的女人穿著縫綴深紅色亮片的長裙和藍色亮片的斗篷。對於這位盧卡夫人和馬戲團馴熊師,麥特一直懷疑熊會在她的面前玩雜耍,是因為它們害怕會被她咬一口。

「我這裡一切都好。」他對蕾特勒說道,「相信我,我這裡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事情。」他應該讓自己的喘息更平穩一些。

蕾特勒沒理他,只是皺起眉,憂心忡忡地看著圖昂和賽露西婭。她和她丈夫是馬戲團中唯一知道她們真實身份的人,麥特認為不應該把這次清晨的遠足告訴他們,至少盧卡一定會對此大為光火的。蕾特勒將目光轉向麥特,眼神中不再有憂慮,而是變得如同石塊一般堅硬。「記住。」她低聲說,「如果你讓我們上了絞架,那你也逃不掉。」然後,她冷哼一聲,繼續去端詳那些等著進入馬戲團的觀眾了。蕾特勒判斷一隻錢袋輕重的本事比盧卡還要強,而且,她也比她的丈夫強硬十倍。骰子翻滾著,不管它們為什麼會旋轉起來,麥特知道,他肯定還沒有到達那決定性的時刻,那個致命的時刻。

「對盧卡先生而言,她是一位好妻子。」圖昂在走出一段路之後,如此說道。

麥特側目看看她,重新將帽子戴在頭上。女孩的語氣中沒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她真的這麼恨盧卡?還是說,她在表明她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妻子?或者……燒了他吧,多蒙認為他是個瘋子,如果他再這樣去揣摩這個女孩,他就真的要瘋了。她一定是讓骰子轉動的原因,但她到底打算幹什麼?

他們背對著升起的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