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夜晚

雖然屁股下面墊著斗篷,硬木板的壓力還是讓艾雯的臀部感到麻木,而會議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在聽過彷彿沒有盡頭的討論之後,艾雯希望自己的耳朵也能變得麻木一些。雪瑞安只能保持著站姿,現在她已經在雙腳之間不停地調換重心了,她一定很想要一把椅子,或者直接坐在地毯上。艾雯可以現在就離開,讓自己和雪瑞安重獲自由,玉座沒理由必須參與這場會議。宗派守護者們即使傾聽她的發言,頂多也只不過是出於禮貌,評議會已經在朝她們自己確定的方向全力狂奔了,這是與戰爭無關的議題。評議會給自己戴上了嚼子,卻絕不會允許艾雯碰到韁繩。艾雯只需要禮節性地告辭,就能走出這頂帳篷,但她害怕如果自己這樣做,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就會得到一份詳細而完整的計畫,一個正在被宗派守護者們執行的計畫。而她只有在讀過整個計畫之後,才能知道自己身邊到底出了什麼事,然後,恐怕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擔心。

現在,艾雯已經不再好奇誰會是發言最長的人了。瑪格拉、薩洛亞、塔其瑪、菲絲勒和瓦瑞琳,當其他宗派守護者發言的時候,她們全都顯得急不可耐。的確,她們已經接受了評議會的決定,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除去退席之外,她們已經不能再做任何事了。無論評議會達成了過半數一致還是全體一致,達成一致的過程有多麼困難,一旦做出決定,所有人都必須服從,或者至少不會予以妨礙,但這種規定本身就存在著惱人的空間。什麼是標準意義上的「妨礙」?這五名守護者當然不會反對來自同一宗派的姐妹,但每當發言的守護者坐下去的時候,她們五人之中至少會有四個人立刻跳起來。如果發言的是藍宗守護者,她們五個肯定都會起身予以反駁,而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能以雄辯的口才說明先前發言者的建議是多麼的錯誤,會導致怎樣的災難。艾雯看不出這次會議能有任何達成結論的跡象。這五個人彼此之間也都保持著警戒,就像她們對待別人那樣,她們在對視的時候,眉頭皺得可能比注視別人的時候更緊。很顯然,她們不信任別人能像自己一樣盡心竭力地辯論與反駁。

而且,不同的人提出的建議也往往大相徑庭,宗派守護者們在一切問題上都無法達成一致:到底要派遣多少姐妹前往黑塔;每個宗派又要派遣幾人;使者該於何時出發;她們必須提出怎樣的要求;她們可以同意怎樣的條件,又必須拒絕哪些要求。在如此敏感而且危險的行動中,任何錯誤都有可能導致滅頂之災。除了黃宗以外,每一個宗派都認為只有自己才有足夠的能力和條件來領導這次任務。珂娃米紗堅稱這次行動是為了談判並簽訂條約;愛卡拉則認為,對於這樣前所未有的事件,歷史知識將起到關鍵性的作用;貝拉娜指出在如此非同尋常的情況下執行此任務,冷靜的理性思考是唯一可以遵循的指引,與殉道使打交道肯定會造成參與者過分激動,如果沒有事實與邏輯的約束,非理性的決定只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實際上,她在陳述自己的觀點時,就已經顯得過分激動了。羅曼妲當然希望使者團隊由黃宗來領導,但這件事本身看不出任何對治療的迫切需要,所以她只能堅持聲明其他宗派的人都只是在為自己宗派的利益考慮,忘記了她們真正要實現的目的。

同屬一個宗派的守護者應該相互支持,但現在,她們的支持僅限於不公開反對同宗姐妹。沒有任何兩個宗派願意聯合起來。爭論到最後,評議會能達成一致的事情也僅限於派遣使者前往黑塔,而且就連被派遣的人是否可以被稱為使者也還在爭論之中。連首先支持這個議題的幾個人也無法對此意見統一,莫芮雅本人似乎就非常不願提及「使者」這個稱謂。

宗派守護者們將這個議題剖析到無以復加的詳細程度,針對每一個細節不斷地重複討論。艾雯不是唯一對這種無休止的爭吵感到疲憊的人,長凳後面不斷有姐妹溜走,又有其他姐妹取代她們的位置,待上一兩個小時,也溜出帳篷。等到雪瑞安正式宣布「以光明的名義,現在休會」的時候,夜幕已經低垂。除了艾雯和宗派守護者以外,帳篷里只剩下十幾名姐妹,幾名宗派守護者精疲力竭地坐在長凳上,彷彿剛剛洗過了無數臟床單。除了還需要繼續針對所有問題進行討論之外,沒有做出任何決定。

帳篷外,半個白色的月亮掛在宛如黑色天鵝絨的天空中,周圍點綴著一些閃爍的星星。空氣冷得刺骨,艾雯的呼吸變成了黑暗中的一團團白霧。她帶著微笑走出帳篷,宗派守護者們在她身後散開,有些人還在爭論著。羅曼妲和蕾蘭並肩而行,那名黃宗守護者高亮的嗓音幾近叫喊,而藍宗守護者也不比她差多少。她們經常在不得不進行交談時爭吵,這次是艾雯第一次看見她們主動湊在一起。雪瑞安有些心不在焉地報告著馬車維修和飼料供應的情況,這是艾雯早上就向她提出的命令。當艾雯允許她去睡覺的時候,這個滿臉疲憊的女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放鬆的情緒,匆匆行過一個屈膝禮,就拉緊身上的斗篷,走進夜色之中。大多數帳篷都是黑色的,在月光中留下一道道影子。現在天黑之後,姐妹們都會上床入睡,因為營地中的燈油和蠟燭儲備都不是很多。

對於今天評議會中的議題,延遲是艾雯希望的結果,但這並不是她微笑的唯一原因。就在宗派守護者們爭吵不休的時候,她的頭痛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今晚,她能夠安心入睡了。哈麗瑪能夠緩解她的頭痛,但每次在哈麗瑪按摩之後,她所做的夢總是會變得非常可怕。的確,艾雯的夢沒有多少是愉快的,但接受按摩之後所做的夢,總要比其他的夢更加黑暗。而且,奇怪的是,除了這些夢非常黑暗和可怕之外,艾雯總是想不起它們到底有些什麼內容。毫無疑問,這全都是因為在她腦海深處,哈麗瑪的手指所無法觸及的那些痛處。但無法獲知夢的訊息讓艾雯感到非常困擾,她已經學會記住自己的每一個夢,她必須記住自己的夢。今晚,不再有頭痛困擾她,她應該能好好做幾個夢了。當然,做夢絕不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情。

就像評議會帳篷和玉座書房一樣,艾雯的帳篷立在一小片空曠地中央,有著專門通往它的木板步道,距離它最近的帳篷還在數十步之外,好讓玉座能有一點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至少布置營地的人是這樣的解釋的。而現在,她們的解釋也許已經變成了事實,艾雯·艾威爾已經不再是排除在權力核心以外的傀儡了。這頂帳篷並不大,每一邊不到八步長,帳篷里顯得相當擁擠。一側帳篷壁旁排列著四隻箍銅箱子,裡面裝滿各種衣物。另外,還有兩張行軍床、一張小圓桌、一隻青銅火盆、一個洗漱架、一面立鏡和營地中為數不多的幾把真正的椅子之一,這是一把樣式樸素、有一點簡單雕花的椅子,它佔據了太大的空間,但是它很舒服,能讓艾雯在上面蜷起雙腿,看一會兒書,現在這對艾雯來說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了。第二張行軍床是哈麗瑪的,艾雯沒看到她在帳篷中等著自己,覺得有些吃驚。不過,帳篷中並非空無一人。

「除了早餐的麵包以外,您什麼都還沒吃過呢,吾母。」琪紗以略帶責備的語氣對正掀起帳簾走進來的艾雯說道。艾雯的這名侍女身材微胖,穿一條樸素的灰色長裙,正坐在帳篷中的一張凳子上,借著油燈的光亮織補一隻長襪。她是個長相可愛的女人,頭髮中還沒有一絲灰色,但有時候,艾雯覺得她已經照顧了自己幾十年,而不是剛剛在沙力達與她結識。琪紗從容地使用著一名老僕人的一切特權,包括責備主人的權力。「據我所知,您中午什麼都沒吃。」她一邊說,一邊對著燈舉起雪白的絲綢長襪,端詳自己在襪子腳跟處縫上的補丁。「您的晚餐至少一個小時前就已經涼透了。沒有人向我問過您頭痛的事,但要我說,您頭痛全都是因為不好好吃飯,您已經瘦得皮包骨了。」

然後,她將長襪放到織補籃上,起身幫艾雯脫下斗篷,又開始驚呼艾雯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樣,在她的概念里,這肯定是導致艾雯頭痛的另一個原因。兩儀師習慣忽略寒冷和炎熱,但身體自己知道冷熱,應該給予它溫暖體貼的照料,所以必須穿上紅色的睡裙,大家都知道,紅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吃飯也有助於溫暖身體,空空如也的肚子只能讓身體不停地打哆嗦。琪紗自己就從不會打哆嗦,不是嗎?

「謝謝您,吾母。」艾雯漫不經心地應道。琪紗輕輕噴了一個帶有笑意的鼻息,卻又馬上流露出驚駭的眼神,不管行使著怎樣的特權,琪紗對一切禮節的堅持程度會讓愛萊丁也相形見絀。也許不常體現在表面上,但這名侍女的確秉承了堅守禮節的精神。「今晚我的頭不痛了,很謝謝你的茶。」也許真的是因為那杯茶起了作用,雖然味道很恐怖,但它無論如何也不會比在評議會中坐上大半天更糟。「而且我也不是很餓,真的,一個麵包卷就夠了。」

當然,她們的關係並非如此簡單,主僕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會很簡單,她們彼此生活在對方的手心裡。僕人能看到你最糟糕的一面,知道你全部的錯誤和弱點,主人在僕人面前沒有隱私可言。琪紗一邊低聲嘟囔著,一邊幫艾雯更衣,直到將艾雯裹進一條紅色的絲綢長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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