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債務

信道所在的位置讓伊蘭很像從馬廄場院臨街的牆壁中走出來一樣。出現在伊蘭面前的是一片方形的空地,為了確保安全,空地周圍用裝滿沙子的木桶疊出了一道圍牆。奇怪的是,她感覺不到宮裡有任何女人在導引,而現在王宮中居住著不下一百五十名能夠導引的女人。當然,有些女人會在外城的城牆上站崗,在那裡,除非她們導引時連結在一起,否則伊蘭就不可能感覺得到,還有一些人會結伴出城。但宮裡總是會有人使用陰極力的,無論是強迫被俘的罪奴主認識到自己真的能看見至上力編織,還是只為了在沒有加熱熨斗的時候把一條披巾熨平。但今天早晨,至上力完全是一片沉寂。無論是傲慢的兩儀師,還是往往更加傲慢的尋風手,肯定都被剛才她和艾玲達感覺到的那股力量震懾住了。伊蘭覺得,如果自己待在王宮的高處,一定能透過高窗看見數百里之外那無比耀眼的編織。她就如同一隻察覺到高山存在的螞蟻,一隻對自己的蟻丘無比自豪,卻突然看見了世界之脊的螞蟻。是的,就算是尋風手,在這樣的力量之前肯定也要踮起腳來走路。

她所處的地方在王宮東側,一座坐北朝南的兩層純白色石砌馬廄前面,這是女王馬廄,傳統上,它負責安置女王個人的馬匹和車輛,伊蘭曾經猶豫過是否要在真正登上獅子王座以後再使用這個馬廄。通向王座的道路需要以最精緻的舞步去走,與之相比,就算是那些宮廷舞蹈也和鄉下酒館中的胡亂蹦躂沒什麼兩樣。想要達到目標,你就必須以最精確,同時也最為優雅的步幅向前邁進,歷史上不止一個女人僅僅因為要提前享受這些微不足道的權利,就丟掉了統治安多的機會。不過,伊蘭最終還是相信這算不上違制或僭越,也不會讓她顯得過於傲慢,而且,女王馬廄相對來說比較窄小,也派不上其他什麼用場。這裡有直接通向宮外的大門,卻少有人來。實際上,當伊蘭走過通道的時候,石板地面的場院里只有在馬廄的拱門處站著一名穿紅色外衣的馬夫。看到王女驅策著焰心走出被木桶圍住的小廣場,他回身吆喝了一聲,立刻有十來個人從馬廄里跑了出來。畢竟,也許王女會帶回一支由強大的男女領主組成的扈從隊伍。或者至少他們都是這樣希望的。

卡賽勒率領衛兵走過了通道,她命令大部分衛兵下馬,把自己的坐騎送回馬廄,她則與另外六名衛兵繼續留在馬背上,監視周圍的情況。即使在王宮裡,她也不會放鬆對伊蘭的護衛,或者說,尤其是在王宮,伊蘭在這裡遭遇危險的可能性要遠大於在她所訪問的那些莊園里。麥瑟林家的部隊跟在女王衛兵後面,看到宏偉的王宮、純白色的石砌露台和柱廊,還有俯瞰這片廣場的尖塔和鎏金圓頂,他們都張大了嘴,愣在原地,結果給馬夫和衛兵們製造了不少麻煩。凱姆林顯然要比山地里暖和一些,雖然伊蘭在儘力隔絕寒冷,但現在的她已經不可能對寒熱毫無察覺了,而人和馬在這裡還是會不斷地呼出一道道白汽。剛剛還呼吸著山中潔凈的空氣,讓這裡的馬糞氣味顯得更加濃重了。伊蘭很想馬上在旺盛的壁爐火焰前面洗上一個熱水澡,然後,她就要回到爭奪王座的戰鬥之中,但現在,她只想懶洋洋地躺進溫暖的浴缸里。

兩名馬夫向焰心跑過來,其中一個匆忙地向伊蘭行過屈膝禮,就拉住了焰心的籠頭,對她來說,確保伊蘭順利下馬顯然要比向她行禮更重要。另一個向伊蘭一鞠躬,隨後並沒有直起身,而是將雙手握在一起,垂下去,好讓伊蘭在下馬的時候有踏腳的地方。他們兩個都沒有朝石牆前面那片白雪皚皚的高山草地多看一眼,在這座馬廄中工作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通道。伊蘭早就聽說他們在酒館裡吹噓曾經多少次見證過至上力創造的奇蹟,甚至有不少人還會因此而請他們喝酒。伊蘭能夠想像這些故事傳到亞瑞米拉的耳里時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很喜歡想像亞瑞米拉啃指甲的情景。

當伊蘭的腳踏到地面上的時候,一小隊衛兵出現在她周圍,她們戴著紅色的帽子,白色羽毛鋪展在寬闊的帽檐上,緞帶鑲邊的大紅色綬帶上刺繡著安多白獅子,斜勒在拋光的胸甲上。這時,卡賽勒才帶領那六名下屬進入馬廄,換崗的人也保持著和卡賽勒同樣的警戒,同時監視著每一個方向,手就放在劍柄附近。在她們之中,德妮的武器是個例外,這個身材壯碩、面容冷峻的女人拿著一根鑲嵌黃銅釘的長柄大棒。她們只有九個人,只有九個,伊蘭苦澀地想,我在自己的宮殿里也只需要九個人來保衛安全!除了德妮以外,另外八個人都是用劍的老手。按照卡賽勒的話講,「做刀劍生意」的女人一定要很優秀,否則她們遲早會被只有膀子力氣的男人打倒。德妮完全不喜歡劍,但已經有不少男人在她的棍棒下嘗過苦頭,而且能討到便宜的幾乎沒有。雖然魁梧高大,但德妮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她根本不管什麼公平戰鬥,還是點到為止。

身材健壯的少尉拉莎芮是她們的指揮官,當馬夫牽著焰心走遠之後,她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這些伊蘭的近衛非常不喜歡看到有任何她們之外的人靠近伊蘭。也許這樣說有點太過分,但她們的確總是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除了伊蘭、柏姬泰和艾玲達以外的所有人。拉莎芮雖然有一雙藍眼睛和一頭黃色短髮,但她其實是一個提爾人,在所有的衛兵中,她是最過分的一個,她甚至堅持要求監視為伊蘭做飯的廚師,而且要求呈給伊蘭的每樣食物都要先由別人嘗一下。對於她們的過分熱情,伊蘭並沒有表示抗議,姑且不論她是否能活到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但她被人下過一次葯,那一次的經歷已經足夠了。而現在,讓伊蘭抿緊嘴唇的並不是這些衛兵的過度防衛,也不是因為她在擔心任何危險,柏姬泰正穿過擁擠的馬廄場院走過來,但目標並不是她。

當然,艾玲達是最後一個走過通道的人,她要確認所有人都已經過來了,還沒等她將通道消除,伊蘭已經朝她的方向走了過來。她的衛兵們急忙跟了上來,好保持住防衛隊形,但柏姬泰依舊是第一個走到艾玲達身邊的人。她幫助艾玲達下了馬,將斯威交給一名幾乎有著像斯威一樣長臉和長腿的馬夫。艾玲達下馬總是比上馬困難,但柏姬泰來這裡當然不只是為了幫她下馬。伊蘭和衛兵們也算是走得夠快,當她們來到這兩個人面前時,剛好聽到柏姬泰壓低聲音,匆忙地問艾玲達:「她有沒有喝羊奶?睡得夠不夠?她有沒有覺得……」她的聲音在伊蘭耳邊消失了。伊蘭的將軍深吸一口氣,甩起垂到腰間的金色粗辮子,轉身面對伊蘭,她的表情很平靜,似乎她對於伊蘭的迅速趕來完全不覺得驚訝,而約縛則在向她們雙方傳達著彼此的真實心情。

柏姬泰不是一個高大的女人,不過穿著高跟靴子的她已經比伊蘭要高了,幾乎和艾玲達差不多,而女王衛兵將軍的制服似乎也讓她顯得更高了一些——她的上身是帶有白色高領的紅色短外衣,下身穿著寬鬆的藍色褲子,褲腳收在閃閃發亮的黑色靴子里,她的左肩上有四枚金結,每隻白色的袖口上都有四圈金帶。實際上,她就是銀弓柏姬泰,一位傳說中的英雄。對於那些傳說,她一直都抱著非常警覺的態度,她總是說那些故事完全是虛構的,或者有很離譜的誇張成分,但她依舊是那個創造過許多傳奇,在無數人的心中構築出一位偉大英雄形象的女人。而現在,雖然她的外表波瀾不驚,心中卻滿是對伊蘭的關懷,這種心情正與她的頭疼和噁心一起源源不絕地湧入伊蘭的腦海。她很清楚,伊蘭痛恨她們在她背後討論這種事情,這並不是伊蘭感到氣惱的全部原因,但約縛也讓柏姬泰知道了她的心情有多麼煩亂。

艾玲達鎮定地解開頭上的披巾,讓它掛到自己的肩頭,她在嘗試讓自己表現出一副沒有做過任何錯事,也沒有幫別人做過任何錯事的樣子。只是她故意睜大眼睛,顯出一副無辜的樣子,這樣做實在是有些欲蓋彌彰了。柏姬泰在某些方面對她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我喝羊奶了。」伊蘭冷冰冰地說道。她們都知道,周圍還站了一圈衛兵,雖然衛兵們都面朝外站著,雙眼不斷掃視著場院、露台和屋頂,但她們肯定能聽到這三個人在說些什麼。「我也有充足的睡眠。你還想問我什麼?」艾玲達的臉頰泛起了一點紅暈。

「我想,我暫時已經得到我想要的全部答案。」柏姬泰的臉上沒出現一絲伊蘭所希望的紅暈,這個女人知道她很疲憊,知道她在睡覺這件事上說了謊。

約縛有時候的確會給人帶來困擾,伊蘭昨晚只喝過半杯摻了許多水的葡萄酒,但她已經在分享柏姬泰宿醉後的頭疼和噁心了。其他兩儀師在向她提及約縛的時候根本沒談到過這種事。但伊蘭和柏姬泰經常像兩面鏡子一樣,一絲不差地映照出對方的狀況,身體和情緒上都是如此,這就讓柏姬泰完全了解伊蘭那捉摸不定的脾氣,伊蘭對此也只能無可奈何。有時候,伊蘭還能努力擺脫柏姬泰那邊的影響,或者至少可以拚命壓抑下去,但今天,她知道自己只能和柏姬泰一起受苦,直到柏姬泰接受治療。有時候,伊蘭覺得這種對彼此狀況的完全反映是因為她們同為女人,以前從沒有發生過女人約縛女人的事情,說實話,現在也幾乎沒有人聽說過,就算是聽說過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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