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拉蒙並非在卡耳尼許向探長自白,而是他們在南下的途中。安德森醫生聽聞他們準備離開的消息,替他的病人懇求格蘭特再通融一天時間,「你該不會是想讓你的病人腦部發炎吧? 」

急著將口供筆錄下來的格蘭特,解釋說是拉蒙自己不願再多逗留,他確定這麼做對拉蒙造成的傷害會比等著他腦中事件爆發開來的痛楚來得低。

「病症初期通常毫無異狀,」安德森醫生說,「他得在床上躺一天才能全部恢複。聽我的建議,今天先放他一馬。」格蘭特屈服了,讓他的俘虜有更長的時間去潤飾那些無疑是虛構的故事。真是謝天謝地,他的陳述沒有繼續抹煞事實。在罪證不容置疑之下,拉蒙所言並沒有蓄意顛覆事實。這反倒引起格蘭特的好奇,他告訴自己,為了對這個案子慎重起見,他亟欲想聽拉蒙究竟會怎麼說。於是.他決定耐住性子不動聲色。他和德萊斯戴爾搭乘羅勃船長號出海釣魚,引擎每回隆隆作響都讓釣魚的他不禁回想起兩天前汽艇靠岸時的情景。他受邀至牧師會館喝下午茶,迪摩小姐泰若自然地面對著他,桌上的鹽罐旁放著一隻造型奇特的胡椒罐,他的思緒幾乎全系在拉蒙身上。之後他去了教堂,部分是因為對主人心存感念,但主要是為了迴避迪摩小姐和拉蒙相處時他杵在一旁的尷尬。他坐著聽羅更先生長篇大道的訓誡和全體教友對神痛惡人們跳交際舞的共識,腦中反覆思索拉蒙的自白。當高地人最後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讚美主」漸漸消失在寂靜中,羅更先生感情豐沛地開始為眾人祝禱,格蘭特心裡惟一惦掛的事就是他要趕回去,就近守住拉蒙。這很快就變成他的困擾,他認清這個事實,但也恨自己必須這麼做。當迪摩太太記起——迪摩小姐並未出席——他就是前晚向她說晚安,翌晨把車子停在牧師會館大門前讓他們跟拉爾道別的人,他對離開卡耳尼許前還得繼續演戲感到驚恐。好在事情比他想得要容易多了。拉蒙的演出如他在牧師會館那餐命中注定的午茶席間表現得一樣傑出。他的男女主人們絲毫沒有懷疑他的行為其實遠比他的健康情形來得惡劣。看不到迪摩小姐的人影。「丹緹說她很想親自和你道別,但連說兩次再見似乎不太吉利。」

她的母親說,「她說你已經夠倒霉了。你運氣不好嗎? 」

「還不止這樣呢。」拉蒙臉上洋溢著叫格蘭特讚賞的笑容說。車子駛離牧師會館之後,格蘭特拿出手銬。

「很抱歉,」他直說,「等我們到了車站,就可以解開。」拉蒙的嘴裡只喃喃重複著那句「倒霉! 」彷彿在玩味這兩個字的發音。他們和一名便衣在火車站會合,因弗內斯車站留了一節專用車廂給他們。那晚吃完晚餐後,當最後的一線光隱沒在山丘後,滿臉病容面色蒼白的拉蒙,再度告訴他們他所知道的一切。

「我所知有限,」他說,「但是我會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你要知道,你現在不論說什麼都會對你造成不利。」

格蘭特說,「你的律師會建議你現在應該保持沉默,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的權益。」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著:我為什麼要拘泥於行事程序? 還好心告訴他不論他說什麼,都會對他造成不利。拉蒙還是想一吐為快,巡警便拿出他的記事本。

「我該從哪裡開始呢? 」拉蒙問,「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從索瑞爾被殺的那天早晨你的行程開始說——上個星期二——13號。」

「那早上我們在打包——亞伯特當晚要前往美國——我收拾自己的東西搬到布萊辛頓的新家,他帶著他的東西到滑鐵盧。」

聽到此處,探長的心跳停了一拍。笨蛋! 他竟然忘了去搜索這個人的行李。對洛克萊夫婦產生的錯覺讓他白忙了一陣子,接著追蹤拉蒙讓他無暇去盯緊鼻子底下嗅到的線索。現在.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了。

「我們一直忙到午餐時間,就一起到科芬翠街的里昂餐館用餐——」

「在餐館的哪裡用餐? 」

「一樓角落的桌子。」

「好,繼續。」

「整個用餐過程中,我們都在為我要不要去送行而爭執。我想跟他一起南下南安普敦,親眼看著他上船,但就算滑鐵盧有與船聯運的列車,他也不讓我送他。他說再也沒有比離別更令他心煩的事了,尤其是他這一去遙遙無期。我還記得他說,『如果你的朋友不是遠行,就無須為他送行:但他若要到世界的另一端去,送行仍是多此一舉。多一分鐘少一分鐘又有什麼差別呢? 』當天下午,我們才一起去沃芬頓看《你難道不知道? 》的演出。」

「什麼! 」格蘭特說,「你是那天下午到沃芬頓去看戲? 」

「是的,我們在很久以前就約好要一起去看這齣戲,亞伯特早就訂了位子。最前排的特別席,當作是最後的——留念。午餐吃到一半,他告訴我說,如果趕得及的話,他還要到售票處排隊買今晚的票——他深為《你難道不知道? 》著迷。聽起來好像有點瘋狂,但事實上,我們兩個都是這齣戲的戲迷——然後他說我們就在此處分手吧。就這樣和好朋友道別對我而言實在很草率,你也知道我認識亞伯特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他總是有點不可理喻,但是,如果他堅持不讓我去送行,我不會強行跟著他。所以,我們在沃芬頓劇院前說再見,我回布萊辛頓整理我的東西。我受夠了,亞伯特和我情同手足,我沒有其他更值得一提的朋友,搬出伊芙雷太太的住處後,就得獨自一個人生活。」

「你難道沒有想要跟索瑞爾一起走? 」

「我想過,但我沒有錢。我希望他能借點錢給我,他應該相信我很快就會還他這筆錢。但他沒有,讓我覺得很難過。我怎麼做都覺得不對,亞伯特自己對這件事也無法釋懷。我們道別的時候,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然後交給我一個小紙包,要我答應過兩天後才能打開——這是他啟程的前一天。我猜裡面是他臨別的贈禮,就沒再多想。紙包是用一般首飾店的包裝紙紮成的白紙袋,當時我猜可能是一隻表。我的表總是走走停停,他常說,『喬,你要是不換隻新表,恐怕會來不及上天堂。」

』拉蒙突然哽咽,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會兒窗戶上的霧氣,才再度開口。

「然後,當我正在整理我搬到布萊辛頓的東西時,發現我的左輪不見了。我還沒用過那把槍,那是二次大戰時留下的手槍。我曾經服過役,雖然你也許不以為然。

但我老實告訴你,我十萬個願意衝到火線上剪一千次鐵絲,或做些諸如此類的事,也不願在倫敦市裡被警察追著跑。我在野外的表現還算不賴吧。換個角度來說,那倒像是場野外競技。但若是在倫敦市裡,就只是一個圈套。你不覺得在鄉間追逐的感覺比較沒那麼糟嗎? 」

「是,」探長表示贊同,「我當時是這麼想,可是沒想到你也是這麼認為。我還以為你在都市裡才會如魚得水。」

「如魚得水! 天哪! 」拉蒙說,他沉默了半晌,顯然這段回憶在腦中歷歷在目。

「你說,」探長及時提示,「你遺失了那把槍。」

「是的,我的槍弄丟了。我不曾使用過那把槍——它通常被鎖在伊芙雷太太的抽屜里——我很清楚我打包的時候把它放在哪裡。我是說,我把它塞在大行李箱的某處。

那是我在當天早上惟一裝箱的東西,我是在把所有的東西照整理時放進去的順序倒序拿出來時,發現槍真的不見了。當時我真的很害怕——我沒辦法告訴你是為什麼。我開始回想到亞伯特最近突然變得很沉默。他一向話不多,最近他的話卻更少了。於是我覺得可能是他偷拿我的槍,要帶到外國去。我覺得他是在自找麻煩,不管怎樣,我非常害怕,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就直接沖回排隊的隊伍里找他。他的位置很好,排在隊伍的第三個,我猜他是之前找了個小鬼幫他佔位子。

他必須在最後這一晚做完所有對他有意義的事。亞伯特是個情感十分纖細的人。

我問他有沒有拿走我的左輪,他承認是他拿的。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被他的話嚇了一跳。現在想想,你的好友偷拿了你的左輪似乎沒什麼好怕的。但我當時的確如此,我失去理智的說,『我要你現在還給我。』他說,『你實在很煩,喬,在我環遊半個世界,你還窩在狹小安全卻破舊的倫敦時,跟你借點什麼東西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忍氣吞聲地想要回我的槍,然後他又說,「要不然,你去取出我的行李,我把我的鑰匙和寄物票根統統給你。『我接下他的鑰匙當作是他拿下左輪槍的補償。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低賤,簡直是被自己愚弄。我做事總是一時衝動,事後才會反省:而亞伯特想一件事會想很久,如果他要做的話就確實做到。我們的作風迥然不同。我叫他自己留著票根和左輪,然後就離開了。」

但是索瑞爾的遺物中並沒有衣物間的票根。

「你見過那張票根? 」

「沒有,他只是隨口說說要給我。」

「第二天早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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