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布萊德林新月區,是諾丁漢一排裝飾著盆栽的紅磚造三層樓房。用各色陶土隨意塗白的石階看似乾淨但令人不敢領教,有些因為發現自己被注意到而羞紅了臉,有些則板著黃臉表示不歡迎來者,有些在忿恨的情緒下氣得臉發白。但它們全都一副「要你管」的表情。你最好扯一下發亮的銅鈴——的確,被擦得晶亮的它們眨眼示意急切邀請你這麼做——而你卻過門不入,站在其中一級寬階梯上想著重新粉刷石階得花多少錢。格蘭特走到索瑞爾過去常走的馬路上去,心想如果黎凡特人知道他也這麼做了,不知會怎麼想。伊芙雷太太,瘦小,近視眼,年約五十的婦人,把門打開九十八度,格蘭特上前詢問索瑞爾的事。

索瑞爾先生已經不住在這兒了,她說。他一個星期前剛離開去美國了。

顯然是有人造謠。

是誰說他已經去美國的? 「當然是索瑞爾先生自己說的。」

沒錯,索瑞爾可能為了掩飾自己的自殺而撒謊。

他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你是誰,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她問,格蘭特自稱是便衣刑警,想進門和她談幾分鐘。她似乎受到驚嚇,但還是冷靜地應對,把他帶到一樓的起居室。「這以前是索瑞爾先生的房間,」她說,「現在住的是一位年輕女老師,她不會介意我們暫用一會兒。索瑞爾先生沒闖什麼大禍吧? 我不相信他會這麼做,他是個斯文的年輕人。」

格蘭特向她再三保證,又問了她一次索瑞爾是不是獨居。

不,她說。他和另一位先生合租這個房間,可是在索瑞爾先生決定去美國之後,另一位先生就去找其他的房子,因為他一個人無法負擔房租,當時正好這位年輕的小姐有意搬進來。伊芙雷太太很遺憾他們搬走了。他們是一對好孩子,也是莫逆之交。

「他朋友叫什麼名字? 」

「喬瓦得·拉蒙,」她說,索瑞爾先生過去從事賽馬賭注登記的工作,拉蒙先生和他一起工作。哦不,他們不是合伙人,但他們私交很深。

「索瑞爾先生其他的朋友呢? 」

他沒有什麼朋友,她說。他和拉蒙幾乎形影不離。費力回想後,她記起來有一兩個朋友曾到過索瑞爾家裡,她詳盡描述來者,格蘭特確定不是黎凡特人。

「你有沒有索瑞爾先生或他朋友的照片? 」

她想起在哪裡留著幾張快照,如果探長先生不介意等一下的話,她可以去找。

她拿著兩張明信片大小的生活照迅速返回,格蘭特根本就來不及巡視屋內。「這些是去年夏天他們在泰晤士河邊拍的。」

兩張照片顯然是在同一天拍的,背景同是泰晤士河邊的垂楊。一張拍的是穿法蘭絨便裝的索瑞爾,一手拿著煙斗,另一手撐在別人身上。另一張照片拍的也是一個身著法蘭絨便裝的人,就是那名外國人。

格蘭特盯著那張黝黑的臉孔好一陣子。照片拍得真好,眼睛沒有像一般快照拍得模糊不清,眼睛就是眼睛。

格蘭特似乎又看到那天在史翠德那雙閃爍著驚恐的眼睛。

即使是在河畔輕鬆愉快度假的時刻,那雙眼睛看來仍含著敵意。線條凌厲的臉一點也不友善。

「拉蒙後來去哪裡了? 」他理所當然地問。

伊芙雷太太並不知情。

格蘭特仔細端詳她。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的多疑讓他覺得,她和另外一個人在演雙簧。他一定住在泰晤士河南邊的某處。

他滿心疑慮。她是不是知道得比透露得多? 是誰出錢要幫索瑞爾料理後事? 索瑞爾的朋友和黎凡特人是同一個人,從索瑞爾那裡拿了223 鎊的黎凡特人,應該不會出這筆錢。他盯著婦人堅毅的臉。她的筆跡有可能和男人一樣,字跡鑒定專家不可能從來不犯錯。她就是那個出錢,同時擁有一把左輪的人。不對,他糾正自己,是那個「寄」錢,同時擁有一把左輪的人。

他們兩個人是不是擁有左輪手槍? 他問。

沒有,她從來沒看過他們兩個誰有這玩意兒。他們不是這種人。

又來了,沒完沒了地說著他們的斯文有禮。純粹是私心偏袒呢,還是不懷好意想讓格蘭特上鉤? 他想問她黎凡特人是不是左撇子,但某種原因讓他忍住了沒開口。

倘若她對他沒有據實以告,問到跟拉蒙相關的問題等於打草驚蛇,暴露了他先前所有的調查工作。她可能會警告並驚動這隻藏匿已久、他們早準備好要射擊的獵物。

現在還沒有必要這麼做。照片里的人是和索瑞爾住在一起的人,是在史翠德瞥了他一眼後急忙逃逸的人,是拿走索瑞爾所有的錢的人,也幾乎可以確定就是排在隊伍里的人。樂高得能指認他。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伊芙雷太太知道他們掌握了什麼線索。

「索瑞爾什麼時候動身前往美國的? 」

「他的船14日啟航,」她說,「但是他13日就離開這裡了。」

「黑色13號! 」格蘭特說,想讓他們之間的談話不會那麼拘謹,少一點敵意。

「我才不信這個,」她說,「每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格蘭特努力思索著。13日是謀殺當晚。

「拉蒙跟他一起走? 」他問。

是的,他們當天早上一起離開。拉蒙先生要把他的東西搬到新家,順便和索瑞爾先生碰個面。索瑞爾先生晚上搭乘與船聯運的火車到南安普敦。她原本想去送行,但他堅持不用,所以她沒去成。

「為什麼? 」格蘭特問。

「他說時間太晚了,而且他不喜歡送行的場面。」

「他有沒有別的親人? 」

沒有,她從沒聽他提起過什麼人。

拉蒙呢,該有親人吧? 有。他有父母,還有一個弟弟,但大戰後都移民到紐西蘭去了,從此就沒再見過面。

這兩個年輕人住在她這兒多久了? 索瑞爾先生住在她這兒快八年,拉蒙先生也住了有四年之久。

拉蒙還沒來的前四年,索瑞爾跟什麼人分租房間? 一些不同的人,但住得最長的一個是她現在在愛爾蘭的侄子。是的,索瑞爾先生跟他們相處十分融洽。

「是他個性開朗,令人愉快嗎? 」格蘭特問。

不是這樣的,她說。用個性開朗和令人愉快形容索瑞爾先生並不貼切。這倒像是在說拉蒙先生。拉蒙先生才是個性開朗又令人感到愉快的人。索瑞爾先生比較內向,但是很好相處。偶爾容易情緒低落,而活潑的拉蒙先生最能逗他開心。

格蘭特在想,就是這個討人喜歡的傢伙,從背後暗下毒手殺死了索瑞爾。他納悶事件為什麼不是另一種結局,為什麼不是索瑞爾殺死拉蒙? 他們之間曾經起過爭執嗎? 沒有,就她所知從來沒有。她應答得也太快了。

「那麼,」格蘭特最後說,「我想你不介意把這些照片借給我一兩天吧? 」

「你保證把它們還給我的時候沒有任何損壞? 」她說,「這是我僅有的照片,我真的很喜歡那兩個年輕人。」

格蘭特保證,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夾人筆記本里,禱告著照片上還留著可辨識的指紋。「你保證他們會沒事? 」他臨走前她又問了一次,「他們長這麼大從來沒捅過什麼婁子。」

「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們一定沒事的。」格蘭特說。

他馬不停蹄地趕回蘇格蘭場,等候照片上的指紋化驗結果時,他聆聽威廉斯報告他在倫敦市賽馬賭注登記市場毫無斬獲的一天。沒多久,那些照片又回到他的手上,他拿著照片匆忙趕往勞倫特。時間很晚了,餐廳里已經沒幾個人。一名侍者茫然地收拾餐桌上的麵包屑,空氣中還洋溢著鮮美的銀白魚湯及煙酒的氣味。無精打採的侍者正端著剛撤下來的僅剩麵包屑的籃子,彎身為自己別無所求的心態高興時,領班帶進一位在別人都用完餐後才來的不速之客,使他原本的好心情不禁跌落谷底。

當他認出來客是格蘭特,馬上整肅儀容轉變態度,一臉「能為知名人士服務深感榮幸」的熱誠,然而,心裡卻涼了半截地說,「我的老天,怎麼這麼倒霉! 竟是馬索的貴賓來了。」

格蘭特要找馬索,卻聽說他當天早上已經匆忙趕回法國去了。他父親過世,他是家中獨子,可想而知,他將繼承一個成功的事業和一大片葡萄園。格蘭特並未因沒能再見馬索一面感到特別失望,馬索目中無人的態度常讓格蘭特不敢領教。他點了一份套餐,問說如果哈烏·樂高得在的話,可不可以讓他過來談一下。幾分鐘後,哈烏一身白色亞麻衣褲帶著便帽的瘦長身影從門後的屏風出現,跟著一名侍者唯唯諾諾地走到格蘭特的桌前。他看起來像個害羞的孩子,想來領取他自知已經到手的獎品。

「晚安,樂高得,」格蘭特親切地說,「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現在,我要你看看這些,看你認不認得出他們。」他把十二張照片放在桌上呈扇形攤開,讓哈烏仔細看清楚。這段空檔長到讓格蘭特有時間想像,男孩最後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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