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他走向角落的位子時,金綠輝映的餐廳里一半座位空著。馬索逮到機會跟他聊個沒完。探長這件案子似乎有進展了? 這當然,格蘭特探長向來不負眾望。僅憑一把匕首就可以拼湊出整個人!(除了最早版的晨報外,全英國的各家報紙都已經刊載緝捕嫌疑犯的告示。) 這事讓人有點害怕。如果他,馬索,在上前菜時順便附上一把吃魚用的叉子,是不是可能表示他左腳拇趾上有個雞眼? 格蘭特拒絕做任何福爾摩斯式的演繹,「我們通常把這類小過錯解釋成罪犯正在熱戀中。」

「這麼看來,」馬索笑道:「我敢說格蘭特探長看得出我犯了什麼罪。」

「哦?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格蘭特問。

不,馬索喜歡開這種玩笑,但他的妻子卻是個出名的嚴厲女人,格蘭特很清楚。

「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在你餐具室工作的員工。」格蘭特說:「叫樂高得,是吧? 」

對,樂高得·哈烏。這小子挺不錯。很帥吧? 尤其是他那稜角分明的輪廓和那雙眼睛! 有人找他去拍電影,但是他不為所動,他以後準是餐飲旅館這行的佼佼者。

如果馬索真是個伯樂,那哈烏就會是匹千里馬。

一位剛到的客人坐在對桌,馬索輕鬆和藹的神情像飄落至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的雪花一樣瞬間隱沒。掩抑起先前的肆無忌憚,馬索以恭敬的態度聆聽格蘭特點他最喜歡的五道菜肴。格蘭特大快朵頤了一番。喝完最後一杯咖啡走上街,他發現時間還早。史翠德的傍晚和白天一樣絢麗擁擠,最後一批返家的人潮和提早出來找樂子的人焦躁地擠在人行道和馬路上。他沿著俗麗的人行道慢慢朝查林十字路走,商店櫥窗里里外外的燈光閃爍變幻著。玫瑰色、金色、鑽石色,鞋店、服飾店、珠寶店。

過了寬闊的人行道走到一段舊夾道,先前簇擁成一團的人群逐漸疏散開來,男男女女各自踽踽獨行。走在格蘭特前方几碼遠有個人轉頭似乎要看靠站的巴士是幾號。

他的眼光落在格蘭特身上,櫥窗里一道鑽石般耀眼的光照著他,使他面無表情的臉突然變成一張恐怖的面具。顧不得張望左右來車,他毫不遲疑地沖向馬路中即將離站的巴士前面。格蘭特被轟然離去的巴士攔截下來,但在它擺動車尾前,他緊隨著那人從人行道加入到那團紊亂的車流里。身陷車陣里,他的眼睛比審視那把匕首還銳利地盯住逃走的身影,他心想,「在逃離德國佬的魔掌四年之後,就算被碾死在巴士輪下,也沒什麼好怕的。」一聲尖嘯傳入他耳中,他趕緊避開,一部離他不到幾英寸的計程車擦身而過,驚魂甫定的司機破口大罵。他閃過一部黃色跑車,卻瞥見一個颼颼轉動的黑影出現在他左肘的位置,他知道那是巴士的前輪,往後使勁一跳。這時,他右手邊又來了另一輛計程車,他在巴士急駛而去的當兒,又撤回原地。

前面一碼處便是安全的人行道,他迅速朝左右一瞥,發現他要找的人正神定氣閑地往貝德福街走去,顯然是沒有料到格蘭特會當機立斷地決定直追不放。格蘭特在心底點起一根蠟燭,希望上帝保佑他平安穿越馬路。難得上街閑晃的他,竟然和他的獵物相隔不到咫尺。那人站在貝德福街前四處張望。格蘭特想,我就知道我沒猜錯——他真的是因為看到我而受到驚嚇。格蘭特無須再多看一眼,就能證實那人的確是高顴骨、膚色黝深和下巴突出,就如他對男人的左手食指或大拇指上有新傷疤一樣確定。

兩分鐘之後男人回過頭來一——但並不倉促。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僅僅心不在焉地瞧了一眼。兩分鐘才回一次頭,說明他十分謹慎。又過了兩分鐘,他消失在貝德福街街底。格蘭特拔腿就追,卻眼睜睜地看著瘦長的身影突然沒人另一條街里,而街上連個能指出男人去處的人都沒有。他折回街角,自責跟丟了獵物。格蘭特打定主意,如果他一直勇往直前,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會找得到。懷著期待前面就是斷崖的心情,他振作起精神沿著街道的右側往前走,眼光機警地搜查著所有可隱藏之處。當最後還是白忙一場時,他開始不安,一股遭人愚弄的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停下腳步,往回看。就在他這麼做時,史翠德街底有個人影從街道另一邊的店門口閃出,即刻又消失在大街擁擠的人群里。格蘭特重回史翠德搜尋了三十秒,卻已不見男人蹤影。巴士來來去去,計程車在路上游晃,整條街上上下下的店面還在營業。

選擇這裡溜之大吉倒不失為上策。格蘭特咒罵著,在他詛咒的同時腦中還想,這傢伙乾淨利落地擺了我一道,我咒他將遭遇到比要我還要慘的下場,這次算自己運氣背。他第一次覺得和報紙合作愉快,讓這些媒體可以隨心所欲地向民眾發布緝捕嫌疑犯的告示。他在街上流連了一會兒,以搜尋的眼光掃視每一間他經過的商店,但並不抱期望真能找到什麼:最後他駐足在一問偶爾光顧的店門邊陰暗處,靜候著男人在認為威脅解除的時候再度出現。由於一名恰好看到他的警察穿過馬路,好奇地想知道他究竟在等誰,格蘭特只得走到明處向這位直賠不是的警員解釋狀況。認定要追的人已經逃跑了,他準備打電話回蘇格蘭場。在被男人愚弄之後,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調一隊人馬到史翠德來,但從人車熙攘的交通狀況看來,任何人此時即便是開快車從河堤大道趕來,等到了這裡,他要抓的人可能早逃到高德綠原、坎伯威爾或愛勒思翠去了。格蘭特只有無奈地打消這個念頭。

現在召集警力為時已晚。

打電話向蘇格蘭場報告完,他緩步走向特拉法加廣場,精神抖擻。一個小時前,他憤慨地數落自己到了詞窮的地步。他要緝捕的人離他僅六碼遠,而他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好在案情即將撥雲見日。他仔細回想,但他回溯整個過程時想過頭了——想得太遠——以致回到剛開始的時候。他現在十分確定黎凡特人還在倫敦。這是案情空前的進展。嫌犯的描述在前晚被警方公布以後,就沒有辦法離開倫敦。他們必須仔細過濾全英國各地傳來的報告——格蘭特對這些緝捕兇嫌的報告很有經驗——可能還有從歐洲大陸傳來的訊息。假使當時在史翠德沒有機會碰面,男人可能會為那驚險刺激的一刻欣喜若狂。現在他們已經知道他人在倫敦,就可以集中警力。

他也許會在路上甩了他們,但他不可能有別的辦法,格蘭特看到他甚至沒錢到哪個熟識的車行去租輛車。沒錢只會對他不利——雖然沒錢並不能阻止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會讓他出入時格外謹慎。奇怪的是,當整條街都被清查過,他居然還賴在原處不走。格蘭特深深了解倫敦人堅持住在自己熟悉的城市裡的執著。這個外國人的行徑正如下水道里的老鼠,躲的功夫比跑來得好。雖然兇嫌的描述還未廣泛地發布出去,但並不表示警察不會注意到。在這種環境下,得有過人的膽量和勇氣才敢去面對驗票員或船上的工作人員。嫌犯還藏身在這個城市裡。從現在起,他會被加強巡邏的機動警察部隊牽制住,能再次從警方手中溜走的機會是微乎其微。

更何況,格蘭特見過他。這是案情的另一大進展。下次格蘭特要是再碰見他,他絕對插翅難逃。

黎凡特人在倫敦,死者的朋友理當也在倫敦;黎凡特人可以被指認出來,那名友人可以順著銀行券的線索找出來——照馬索的說法,案情確實有進展了。在聖馬丁街巷尾,格蘭特記起今晚是《你難道不知道? 》的最後一場演出。他得先去瞥一眼再回蘇格蘭場。他現在思緒運轉流暢,蘇格蘭場安靜的房間反而靜得會逼瘋他,他從來無法待在那裡面好好地想事情。人潮洶湧的大街上意外的驚喜,黎凡特人在某處安排了一些激動的暴民,都比硬待在與外界隔絕開來的房間更有機會。

格蘭特和劇院經理寒暄幾句,在二樓特別座後面找到一塊六英寸見方的站立空問時,戲已經開演將近二十分鐘。這裡的視野極佳,是個可以在黑暗中觀看的好位子。

從天花板到地面,劇院一向不是什麼讓人覺得舒服的地方,只有在熱情激動的觀眾身上才看得到微紅昏暗的光亮。他們都是狂熱分子,最後一晚的觀眾,熱情的戲迷向他們最迷戀的人與事說再見。崇拜、愛慕和遺憾充斥著整棟劇院,非英國式的不舍之情此刻凝聚在一起。當高倫偶爾篡改台詞,他們會高聲叫著,「給我們完整的演出,高! 」高倫也只好忠於原著演出。蕾伊·麥克白如迎風飄搖的落葉般輕盈地在整個舞台上散放她的魅力,她向來如此。她翩然起舞時,樂聲的拍子輕輕敲擊著。脫離伴奏的角色,音樂成了主導的力量。音樂讓她挺身、迴旋、快速打轉,讓她飄到舞台邊緣,當樂聲消失,她優雅地伏卧在地上。觀眾一次又一次吵著要樂聲讓她動起來,讓她展開笑顏,讓她閃亮,讓她舞動.她就像是浮在水瓶里的一顆水晶球。急速墜落後的靜寂被觀眾的掌聲打破,他們不讓她退場。最後有人將她帶到舞台一側,故事情節才勉強得以繼續進行,台下開始蟄動著焦躁與不耐。今晚沒有人要看故事情節,根本就沒有人要。這些熱誠的戲迷中,有許多人尚未察覺到一件顯然是今晚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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